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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幸福(上)

祝你幸福

文章来源:《解放军文艺》

    连长从边疆回城里的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换他们连一个战土的话说,让内陆的太阳晒了之后,人好像觉得有无限的热情直想往外涌,心里慌得很。

    连长回来的第一天便给我打了电话。那时我们已经五年没见面了,所以我接到电话非常高兴。连长还是那副大嗓门,小李,我回来了!晚上我们一起喝酒吧。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因为连长还是我们副连长的时候,他最反对军人喝酒。除了送我上军校走的那次例外,他平时是滴酒不沾。在他眼里,喝酒有损军人的形象,所以他在军人大会上大讲特讲过喝酒的种种坏处,为此,我们连的战士都学会了他曾说的一句话:酒的问题是一个形象问题,形象问题就是生命问题。

    我笑着说,你不是不喝酒吗?

    他在电话那头说,回来了……喝点儿热—热吧。你不想请我了是不是?

    我说哪能呢?想请你还怕你不来呢。

    连长说,我不但要来,而且还得住下来,到时你不要烦我。

    我说我哪里敢烦,人生能有几个连长带自己呢,我的军旅生涯中也就你一个连长呀。

    连长在那边笑了,他说,那是,你还像是在边疆呆过的兵,对人有感情。我以为所有的人一住进城市就变了。

    我说,再变也不会对你变。

    连长说,嗨,你要是变了,我也就不会打电话找你了。

    我说只要你不怪我毕业后没有回边疆去就行了。

    连长说,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城市也是干革命嘛。地域不同,目标一致。

    我说那是那是。

    连长说,我还要强调一下,晚上吃饭在你家里吃便行了。你知道我的脾气,要是到外面吃我可就不来了,我说,接风也得讲点面子吧,家里是不是随便了点?

    他说,你小子要是在外面请我,我可是说走就走。

    我正要说服他,他却撂下了电话。我想,连长还像往日那样三言两语的,我们当兵时他喜欢开短会和讲短活。

    由于连长难得从边疆来一次,所以那天我在家里忙碌了半天,准备好好招待他,可临时我又改变主意想在外面请他撮一顿。

    到了晚上,他果然来了,不止他一个,后面还跟着一个战士。战士手里提着两瓶酒。我说你这是干啥呀,两瓶酒我还是买得起的嘛。

    连长用他那宽大的手紧紧地把我的手握住了,握得我的手有些生疼;接着他在我的肩上狠狠地拍了两下,拍得我的肩膀晃了晃,然后大声说,唉呀呀,在城里生活就是不一样,连皮肉都经不起拍两下了。这样的兵怎么能打仗?

    我说,我留在城里也是你同意的嘛。

    连长说,上面点名要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同意了我还落个顺水人情。再说,我们营能有一个人留在城里,我们以后回来就有了自己的根据地了,这是往我的脸上贴金呢,我哪能不同意,哪敢不同意,后面跟着的战士接着说,那是那是,李干事,我们连长教育我们时,总是以你为例子呢,说你怎么怎么的优秀……

    我说,别听你们连长瞎吹。他带出的兵,要是说不好,他脸上有光呀?

    连长说,你这是谦虚还是骄傲呢?来,我们先坐。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说,连长,你现在官当得够气派了,还带着一个通信员呀?

  连长说,我哪有那么金贵?他探家,顺便一路。

  我说欢迎。连长说,不管你欢迎不欢迎,反正我是要来,除非你变了。

  我说人哪有说变就变的。

  他说,那可不一定啊,人有时说变就变,变得你都不认识了。

  我说,你看我变了吗?

  他说,怎么没变?至少你变白了,变得不像从边疆来的人了。

  我笑了笑说,可我看你没变,还是晒得那样黑,风吹的脸还是那样红,嘴唇还是那样乌青乌青的,头发还是那样少得可怜,从农村包围城市……

  他笑着说,那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我也笑着说,这就奇怪了,当初你也不是没有调回的机会,可你却舍不得离开那里。

  他摸了摸脑门说,人呀,总有个寄托不是?呆长了烦够了,便对那地方生出感情来了,反而不想走了。再说,即使我调回来,在这里能干什么呀?起码不能像你这样坐在机关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制造材料。

  说完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还弹了几弹说,他xxx,难怪你不回去,在这里坐坐也是享受。接着他转身教训他的兵说,王二小,你看看,我平素让你好好学习,你总是说忙,说怕考不上,你看看,小李现在的生活你想不想过呀?想过便要吃苦,小李当初那学习劲头,可与你不一样……

  战士的脸红了,站在那里,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

  我说,连长,说不准人家以后还能干个将军呢。

  连长说,将军不将军的我管不着,反正人就得努力嘛。这小子背了我便想看电视,想当初你哪里看过电视呀。

  我岔开话题说,你回来……见过嫂夫人没有?

  连长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却对着我墙上的一幅书法说,好字好字,想必是名家写的吧,你们呀,欣赏能力与我们边疆人就是不一样……

  其实那幅字是我的一位朋友信手涂鸦的,我为了装饰,也就把它贴在了墙上。我追问道,嫂夫人是不是今晚也来呀?

  连长还是没理我的茬,转过头对一直拘谨的战士说,王二小,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把连队给李干事带的礼品拿出来。

  我说,来就来,带什么礼品,对老部下还行贿呀?

  王二小说,李干事,我们连里的人都知道你呢。听说我们要来,大家一合计,便带来这个了。说着他拿出了一本影集,李干事,这是我们连最近几年的变化,我们把它拍成了照片,给你带来了。

  我打开影集,第一页是全连官兵的合影,接着是每个战士的亲笔签名,写着诸如“祝李干事大展鸿图”和“向李干事学习”之类的话。再翻开里页,连队里那熟悉的营区跃人眼帘,我的心头不禁一热。

  连长说,都是连队里的兵自己照的,水平不高。

  我说,我感谢还来不及呢。说真的,这些年还真的想念着连队。

  王二小接过话说,李干事,我们连这几年在连长的带领下,变化可大呢,不但营区美化了,把树种活了,而且工作上也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认可,立了集体三等功呢,连长也被评为基层先进工作者……

连长说,你小子就知道拍领导的马屁,那点儿事也值得在李干事面前吹?他见过的首长说出来吓你一跳。

  王二小辩解说,我说的是事实嘛。

  我说,连长,你总不能不让人说话嘛。过去你不是经常说,群众最有发言权吗?

  他嘿嘿地笑了说,那些话你都还记得?

  我说,你说的话在连队是金口玉言,谁敢忘记呀?

  我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又提起了嫂子,你回来嫂子知道不?

  连长打了个哈欠说,我肚子闹革命了,毛主席说,一个人要先解决穿衣吃饭问题,解决肚子的饥饿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的问题免谈。

  我说,毛主席说过这句话了吗?

  连长说,不管他说没说过,反正有人说过,我们准备吃饭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连长,我首先要向你检讨,因为你难得回来一次,我们在外面吃吧,平时忙,房子里没准备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可连长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我又连忙说,连长,我作检讨,就这一次……你想你也难得回来一次,我总得给你点面子是不是?要不以后回了连队,你对战士们说我在家里请你吃便饭,连队的战士还以为我变了,对第二故乡的人不热情呢。

  连长说,扯淡。我看你是真的在变了。

  我又说,连长,这个问题你要这么看,在家里吃饭吧,显得温馨;但在外面吃饭呢,更加方便。

  你看我们每天加班加点的,做饭的水平也不高,在外面吃还节省时间。要说这也得怪你呀,谁叫你为了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复习考学,不让我下炊事班干活呢。

  连长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连长……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你还要往深层次想,比如我们现在的同事吧,要是知道了我在家请你吃饭,肯定有两种看法:第一种会认为我们关系很好,在家里随便;但另一种呢,就会认为我们关系不好,家里吃一顿随便就应付和打发你了。你说我们关系好不好呢?当然好。但人家要是有第二种想法呢?

  连长听了这句话笑了。他说,好吧好吧,你到城里来就学了这些花花肠子的东西,不过下不为例。

  我说,那当然。要是总在外面吃,我非得去要饭不可。

  连长说,王二小,你把我的行李搬到李干事的客厅里来。

  我这时才知道王二小大包小包的东西还包括连长的行李,便对连长说,你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一提到家我又想起嫂子,但这一次我没敢再问连长。

  连长说,革命战士就是四海为家嘛。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王二小,把那两瓶伊犁特曲带上,我们今天要一醉方休……

  吃饭的地点选在一家中等酒店:要是安排得太高级吧,怕连长不高兴;太低档呢,觉得对连长不够意思。虽然他不在乎这个,可我还是费了一番心思。

  我边给连长倒酒边说,连长,你以往从不喝酒,原来是装的呀。

  连长说,嗨,人生在世,不来点儿酒,既没气氛,也没情调。说着又看了看王二小,这些话你小子可别在连队里说,连队里喝酒只会误事和出事。

  王二小马上站起来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看到王二小的样子便笑了。

  我问连长,连队里的房子还是那样吗?

  影集上不是有吗?估计你会问这些的,所以拍了照片。

  老刘的关节炎好些没有?

  好啥?还不是走起路来酸不啦叽的。我曾对他说,你要是这样就转业算了。可他说舍不得走。你说,那样个地方,有啥舍不得的呀。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我就这个命吧,离开那儿还能干什么。连长说完一口干了一杯,酒还没有下肚,他却咳嗽了起来。王二小站起来说,连长……

  连长说,你吃你的饭,我们今天只闲谈,不说正事。

  我一下子意识到连长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几杯酒下了肚,我们的话就更多了。

  我问,连队还是那样训练吗?

  连长了一口酒说,我老了,跟不上形势了。那些新的装备,有的还摸不过来。年轻的排长们文化程度比我们那时高多了。老啦老啦,人家看不上啦。

  王二小说,连长哪里老了,全连大家最服的家还是你嘛,那些排长根本不会带兵……

  连长瞪了王二小一眼说,你懂什么,人家那是不熟悉,要是熟悉了,比我们强。

  王二小嘟囔道,我看不见得。

  我说连长你不要自谦,谁不知道你是基层先进工作者?报上登的消息我都见到了。

  你也看见了?那是大家抬举我,其实我是个大老粗……

  连长一边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酒。以往我从没见过连长这么喝过。我记得连长破例第一次沾了酒,是在我考上军校走的前一天晚上。那时的连长前面还带着个副字,但由于老连长身体不好,老婆闹着要离婚,所以便回去联系转业的事情了。连队行政上的事都压在他的肩上。我走的那天晚上连队的干部在他的房子里摆上了几个菜,说是为我送行。指导员说,我们也不到外面搞什么形式了,那样影响不好。今天就在这里这样送送你,当然以后我们要是到了你家,你也这样对我们。我说,这样挺好。连长接过话说,好不好放在一边,今天我们要喝点儿酒。这酒吧,是战士探家带来的,我的为人你们都知道,他们探个家,家里想表达个意思,你也不能拒绝。他说得我们都笑了。那也是我第一次喝酒,喝着喝着头便晕了起来。连长说,今天我把话说到这边放着,以后你就是当了将军,也是我带过的兵。我说那是那是。连长说,你别这是那是的,我以往训过你,有时还把你批评得挺厉害,但老实说吧,我是挺喜欢你这个兵的,有思想,有个性,有追求,有知识,肯吃苦,比我们那时强多厂。我说连长过奖了。连长说,你别这里那里的,你肚里有墨水,在这个地方吧,可能委屈了你。我连忙表态说,我毕业了一定会回来。连长说,回来不回来我不敢保证,但你是我们连三年来第一个考出去的兵,给我们脸上增了光,至少人家不会再说我们是将熊熊一窝吧。说着他便连干了三杯。三杯过后,他的话便大了起来。他说,我感觉你这一去,好像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说,哪能呢,至少我还记得连长,记得连里的各位领导……连长说,这个我们都相信,但是……他停住了,许久,又说,喝酒吧,喝酒吧,于是我们又接着喝酒。酒后大家的话便多起来了,我好像觉得连队干部从来没有这样放开过,因为平素,我们虽然觉得连长很好,但总感觉他有些凶巴巴的;虽然觉得指导员的笑容很有水平,但看上去总让人害怕。我那时还不太懂得感情是怎么回事,因此并没把别离看得那么严重,可没想到连长竟有些儿女情长,喝到最后差点都掉眼泪了。喝完酒后,连长与我一起在营区里散步。那天月色清凉,如水一般地泻在营房上。连长的手像父亲一样搭在我的肩上,我觉得非常熟悉与亲切,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别离的忧伤。连长说,你去军校后,有时间的话,去看一看你的嫂子,她一个人,在家里不容易。我知道我要去的军校就在连长家所在的那座城市,我说我一定去,还笑着说连长其实你挺浪漫的。连长说,浪漫谈不上。其实呢,我也并不是不想她,她一个女人,与我一起长大,可结婚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太短了……说着他的眼圈有些红了,禁不住用手揉搓眼眶。以后你结了婚便知道了,一个女人过日子,苦着呢。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多回去几次?连长说,你看连队走得开吗?走了你放心吗?这里可是边防啊,一点儿小事就是大事!我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连长说,有时我想,边防军人为什么要结婚呢?这不是害人吗?连长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时我不明白连长说这话的具体意思,等我明白的时候,我的青春像闪光灯一样,咔嚓一下就晃过去了。记得那夜我们在一起谈了许多许多,我第一次觉得我与连长除了兵与官的关系外,还是兄弟。

  所以今夜当连长再次大口大口地喝酒时,我便想起了在连队里的那些美好时光。在城市,经历过的酒场太多了,但是除了朋友或者亲人的聚会,没有一个酒场不是人场,没有一个酒场不充斥着大话空话套话废话和假话。看到连长大口地喝酒,我便猜测到他心里一定压着沉重的心事。于是我在上洗手间时问王二小,连长回来是探亲吗?

  王二小说,我也不知道。

  我问他这次回来是否回过家。王二小说,要 不是与连长一路同行,我还真不知道连长的家就在这座城市里。在我当兵的这两年里,他爱人一次也没有来过连队……

  你们下车后有人接他吗?

  没有呀。

  他往家里打过电话吗?

  没有呀。

  我说,那就有些怪。

  王二小说,我也觉得有些怪,连长在一路上总是抽烟,有时我睡着了醒来,发现他还坐在火车的过道里抽烟。

  我仿佛明白一些什么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干完了两瓶伊犁特曲,回来的路上有些摇晃。连长说,我今天才知道,喝酒的感觉真好呀。

  回到我的住处,连长说,今天我就住在这里了,你赶我我也不走了。

  我说,连长能住在这里是看得起我。

  连长说,你别光说这些客气话,我不但今天要住在这里,可能明天后天还要住在这  里。

  他一边说一边脱衣服,往我家的沙发上躺。我说,你睡床上睡床上……

  他说,我可享受不了这个什么席梦思,睡后全身不舒服。

  我说,那你也不洗洗呀?

  哪有你这么多讲究!你又不是不知道,连队里有时连吃的水都不够,哪里还有水洗澡呢?我都习惯于不洗澡了。

  连长躺在沙发上又翻过身来说,你该不会是嫌弃我吧?

  我说,怎么会呢?

  连长说,你会也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看看连长,又看看王二小,没再说什么。安顿了王二小后,我坐在连长躺的长沙发边上,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我把一条毛毯盖在他的身上,没想到把他弄醒了,他说,你快睡去吧,不要管我,没什么事。

  我想了想,憋在心里的那句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倒了出来:连长,你这次回来到底是干什么呀?

  离婚!

  他果断地说。

  离婚?

  我想再问问他,可他一转过身去便呼呼地睡着了,呼噜声像一曲杂乱无章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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