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后勤文艺》《神剑》
3．原十班班长马骥
人们都说四班是骨干班，这话不假。按我们指挥系培养人才的原则，皇帝轮流做，今年到咱家。即使班里这学期又换人了，换来换去都一个样：原来的骨干此刻是普通学员，原来的学员此刻当骨干。我和小胖子都曾在十班呆过，后来两人换来换去又相逢在四班了。搬来时两个人笑了一场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班里的小罗说这叫做冤家路窄。
前几天我和小胖子两人出去奢侈了一顿。快毕业了，紧张学习训练中那种淡淡的情怀，一下子热烈起来。每个人都在教室里、俱乐部、寝室、厕所、饭堂甚至过道里讨论着要往那儿去，也有些人高枕无忧，盘算着要请哪些人吃饭叙旧。酒有时真是能够勾通感情的一种妙物，它使我们中间有些人的感情像粘合剂一样牢不可摧。
我认为小胖子没有理由请我。一点理由也没有。记得强化训练时，我们十班互相结对子，班长把小胖子和我拴在一条绳上。小胖子是江苏人，个子不高，人又胖乎乎的极可爱，一笑就像孩子般的露出两颗迷人的虎牙，我一见当时就高兴地答应了。我感觉他像我的小弟弟，格外照顾他。然而他个头小，依赖性又重，在强化训练中崴了脚，老是请假休息。我那时对上级的吩咐像绵羊一般服从，不相信他就不能训练，就拽着他到训练场去，即使训不成我也要让他在一边站着看。他那时很怕我，初入校的时候，谁也摸不清对方的虚实。他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一拐一拐地跟在我屁股后上了训练场，最后只训练了几分钟眼泪就流了下来，一副可怜巴巴的佯子。
我说胖子你回吧，我再也不和你结对子了。
他以后就咬着牙踢正步，除了五公里越野，他一般还是不缺席的。我又说你要是想被学校退回去就回家睡觉吧。他吓住了，开始跟在我的屁股后慢慢长跑。有好几回在夜训时我发现他偷懒躲到树林后的草丛中，少跑上一两圈。我抓住就火了。小胖子说，你原谅我吧，我真的跑不动了，我想退学。我一看那样子心就软了。后来强化训练结束时学院紧急集合搞了个四十公里拉练，我又和小胖子编在了一组。队长说谁也不许掉队不许上收容车，就是爬也要给他爬回来。我们听了不以为然，但走着走着小胖子就说他走不动了。
开始，我还用好言好语安慰他、鼓励他，小声地给他讲一些英雄的故事，他还慢吞吞地走；但到中途他又开始散软蛋了，又说不愿走了，且明显放慢了步幅。我说好话不起作用了就骂开了，我把他骂成世界上最不中用的人最窝囊的人最没有出息的人，骂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别骂好不好？我走就是了。那时我们的脚上都起了血泡，但我们与前面的队伍又相差了一截。我就用背包带的一端拉住他，收容车在后面跟着，终于走了七十里。
最后的五公里，学院命令须按越野跑步前进，小胖子坐在地上，说自己不行了，要上收容车。我叫同班的小秦把他的背包背着，我自己背上他的冲锋枪，然后用我的背包带捆在他的腰上，哨声一响，我拉起他就跑。
老实说，当时我也很累。但为了全班的荣誉，我不得不这么做。那时，荣誉在我们心里是多么重要啊。
我们跑着，有眼泪从我脸上滑落下来。黑夜在我的身边徜徉着，星辰可摘。但跑着跑着，小胖子停了下来，呼呼地直喘粗气，再也不肯跑了。我的火气一下子又升起来，我解下腰带狠狠地对他就是两下，又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揣了一脚。
他哭了，看了看我，终于跑了起来。
那天的拉练，我们队在全院新训队中得了第一。我们倒在终点线上笑了，又哭了；哭了，又笑了。从那以后小胖子见了我总是低着头走，不与我打招呼。我想他肯定对我有看法，心里也觉得那天晚上自己有些过于粗暴而怀有歉意，但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于是我说小胖子你根本没有理由请我。小胖子倒满了酒说，我得感谢你才对，也许你从未觉得，但是我一直记得强化训练时你两皮带和一脚打出了一个大学生。他说他今天成为军官有我功劳，又说他是他们家的第一个军人，第一个大学生，他的父母由此而骄傲。
美好的感觉在六月的夏夜里荡漾开来，我说小胖你不恨我就行了，别提感谢二字了。我批评过许多人，心里后悔着呢!
我说这话时有些忧伤，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小陆。我想我过去工作时采取的方式为什么就不深思熟虑些呢?总是理智战胜不了感情。我们有时固执地认为身边的人就那样了，再也改变不了了，因而隔而远之，殊不知分离时的情感承受不了往日的执拗。
小胖说你知道吗马骥，我在家是独子，从小时候起就是我爸我妈的命根子，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我却赖着使他们让步，最后终于当上了兵。小胖子说完后我们都笑了，高脚杯里荡漾着友谊，也荡漾着别离的惆怅。
小胖子又告诉我说快毕业了，他忽然害怕回去了。因为他是从海军里考过来的，不想在分配时改为陆军，然而他听陈晨景说今年海军单位要人少，心里就有些着急。他来自福建平潭，我们毕业时那儿正在进行着举世瞩目的军事演习。他对战争充满了渴望和幻想——在和平年代，作为军人这一客观的存在，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很平常的想法，这不足为怪。许多时候，我们在拥抱了和平这个大屏幕时，常常觉得自己快被和平淹没了。
我就盼望回海军去干一场事业。我喜欢那儿的蓝天、大海和全副武装的军舰——小胖说，他拿起酒杯，脸上洋溢着一个军人尚武的色调。
那是我们最基本的原色。
我们坐在城市的夜里聊天，间或有蚊子和小虫在灯下乱嗡嗡的飞舞。六月的城市像个艳装的少妇，在我们面前摇曳着一片迷人的景色。我忽然又记起了葬在唐古拉山上的余寒，以及我们实习所在部队的战友们．我仿佛看到他们翻越千山万水穿云透雪，今夜还跑在天边的深处，无边的大雪从空中撒落，车队的引擎声响彻在那亘古沉默的荒原；我仿佛看到挣扎着爬起来的余寒已回到了我们即将毕业离开的城市，就站在这城市的路灯下露出忧郁的双眸幽幽地望着我……
我说回去吧，小胖。然后对他讲了一大堆命运之类的东西。
我能说什么呢?小胖。自从我们选择了这个职业，从此就由它来决定我们了，哪来哪去自有安排。六月是个不同寻常的季节，我们将在这个季节里走向各自的人生，此后远泊天涯尺素难传的战友延续了怎样的风雨和故事，我们已无从知道。是啊，人的一生要遇到多少不同的人，走在一起相知后又要分别，谁也不知道这一分别从此会是个什么样子，只因为时间和地域的存在，我们之间将有各种各样的人网把过去隔离开来。因而在走过学院的大门的时候，我们向哨兵敬礼时，忽然都感到有些难言的孤独。
前几天哨兵已受命不再阻拦我们的进出，只要你说是毕业队的他就会一改往日的严盘，友好地让我们放行。真的快毕业了，那曾是我们多么盼望的事情啊!我在和队长赌气时盼过，在当骨干时受了委屈想过，在严明的管理和严格的纪律下想过，这一天终于逼近了，却又无端地恐惧起来，我们真的害怕自己所学的东西，不能适应部队的一切；害怕脱离了这个温暖的也曾抱怨过的群体，再也找不到在困难时伸出的手来。
那天的日记我这样写道：我们平素总不愿将心曲于人，而现在，我却很想找人谈谈，然而周围的人都在忙于毕业考试，写毕业论文，处理毕业前该处理的事务，显得十分忙碌。时光过去了，往日的激热生活一幕幕浮现开来，我坐在寝室里有些痴呆。我见到陈晨景总是在半夜提了东西，出去找门路，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关系专家。
我便想，我们是谁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又去干什么呢?
4．学员陈晨景
这些天我无端地浮躁。人们说浮躁是当今社会的一种流行病。我在我们班里不能算是说话响当当的人，尽管以前我当过副区队长。全队的人却老以为我过于密切联系领导。我得承认我爱和领导交流感情。我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总爱产生这样一种情绪，只要是领导三天没和我说话，没给我一个微笑，我就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像失掉了什么；但我不想像文怀初那样只跟一个领导。在军校里我想学会交际，并把它付诸实践，领导不总是说我们要学会协调关系么?我倒真想做一个左右逢源的人，从某个意义上讲，这也是本事。班长曾侠多次批评我脱离群众，说我是四班的落后分子。为此我还几次和他吵过架．他都让步了。后来他领着兄弟们出去喝酒，我也去了，回来后队长问我，我就说了。队长狠狠地批评了他。他知道后只是看了我几眼，不说话。我有些心虚，但装做若无其事。我想你是班长怎么能带着大家私自去喝酒?
后来，我明白了我这是报复，或者更深一点说，是嫉妒。谁叫他的一切总是那样得天独厚?他来自富裕南方的一个干部家庭，像已牺牲的小陆一样，我们都称之为贵族。与贵族的战争曾一度成为我们队最激烈的战争，多数平头百姓看不惯他们的骄横和放肆。我记得马骥在十班当班长值班时曾当着全队的人骂过贵族派，直训得他们牙痒痒的又不敢抬头。因为那些贵族平素上课不排队，排队又不唱歌，唱歌又不出力，上课时间还有时开小溜。
马骥向贵族派们开火时总把那些自命不凡的干部子弟弄得敢怒不敢言，后来小陆私下对我说他要整马骥。我知道这种威胁对马骥那样的农家子弟是起作用的。果然马骥在遭受了一连串的碰壁后开始有些沉默。最后马骥没当骨干调到我们班来，开始过起独来独往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他读了太多庄子或佛学一类的东西，对红尘看得过于的淡漠。但那又怎么样呢?他这样的人似乎总有好运气，每次评先进，他的票数总是最多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拒绝荣誉，班里的嘉奖他总是不要，让给了别人。
与他相反，我在队里有种危机感。尽管我刻意弥补以往入校时的不足，而每次民主评议党员我还是最后几名。每当宣传栏里光荣榜上座次排定，我就恨有个地洞钻进去。既然与同学们有了距离，我就把目光彻底转向了领导。我是请领导吃过饭，也在领导家喝过酒，还和年轻的领导私下里称过兄道过弟。那又怎么样呢?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领导对我并不怎么好，该批评的批评，该黑脸时阴脸。我直到现在才懂得在一个单位想和每一个领导搞好关系是不可能的，除非领导之间没有芥蒂，否则你是谁的人显得尤其重要。去你的吧!反正快毕业了．你们再也不用唠叨我了，我找该找的人，办该办的事，谁也管不着。我相信斯大林的话，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
但是，我为什么又浮躁无比?当同学们互赠留言互给相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留言册并不怎么受欢迎，它上面除了少数几个人外．留下的是一大片空白。我得承认我这三年人际关系并不怎么成功。也许，我在责怪自己?也许，在即将告别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感情?我不禁有些失落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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