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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歌声的日子哪里去了

有歌声的日子哪里去了

好久没有唱歌了。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辛勤耕作在厨房里,一时兴起,突然哼了一首民歌类的,声音刚起,便有不满的女声从房间传来:“你不怕邻居有意见?”接着又一个小男人的声音传来:“抢到大红包了你?”

歌声便在这一男一女的话音中嘎然而止。生活迅速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没有觉得特别。也没有觉得不同。

到了单位,在电梯里遇到同事,脑里没有过滤,突然问了一句:“你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了?”

同事原是一个非常喜欢唱歌的人,单位人都知道。但他吱唔了一下,不知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最后磨蹭半天说:“好久了吧。有点怀念。”

我笑了。他也笑了。他不知道我为什么问,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笑。

小时,听得最多的,是母亲在半夜里唱歌。忙碌了一天,等我们睡下,母亲还坐在床头纳鞋底、做鞋垫。可能夜深人寂,可能害怕孤独,可能为了倾诉,母亲的歌声便会传出:

一更到来哟,

正月初三夜,

当兵的女子,

觉悟高呀嗨,

如今的社会,

不一样哟嗬……

那些革命歌曲,常常伴着我们入睡。故乡革命者辈出,为红色江山,倾尽热血。因此,革命歌曲和小调,成为一代又一代人民间的记忆。

再后,曾听过村庄一个叫陈和平的小伙唱的歌,在山间飘荡,是一种高亢的美,弯弯的小道,山谷路上两边,劳动的人们都听到了一个小伙子发自内心的表达。我后来认为,这是对生活无穷的爱。就像姐姐,我小时候会唱的歌,几乎都是跟着她学的。那时的苦,在打青、挖草掌、栽秧、割谷等无休止的农村劳作中,渐渐被姐姐的歌声稀释。

后来,也唱歌了。似乎歌声就是用来打气的。至于表达情绪,那也是人慢慢成长过程中才有的事情。而小时候唱,完全是模仿。可能是山里的嗓子都不错,加上嘴大,歌声自然也是说得过去的。小学唱的歌,都是姐姐教的。到了中学,遇上一个好班主任,生活便丰富多彩,开始带了生活的愁绪。龙飘飘、凤飞飞的歌,在生活沧桑中,带了一种苦涩,浸润着少年的心田。关于《舞女》,关于《惜别的海岸》,至今,仍成为维系少年友谊最强烈的表达与纽带。每天傍晚,自习之前,从英语老师的办公室传出的歌声,令人想到莫测的前途与命运,因此放者无意,听歌的人,却已渐渐愁肠百结。少年的愁绪,青春的朦胧,仿佛那无休无止的梅雨。依稀也还记得,校长女儿教唱的《鸽子》《小雨伞》,让人产生爱的情愫。那个直性爽朗的女孩子,和她的笑,与龙飘飘和凤飞飞一样,成为对大山外美好生活的向往。那时,开始懂得并珍惜友谊,为每一个寒暑假失落,仿佛同学再也不见。歌声,便成为寒暑假最好的慰籍。原来,表达情绪可以用歌声代替。于是,告别《妈妈的吻》,听着《小城故事》和《外面的世界》,仿佛总是有一个地方,引领着我们对未来压抑不住的向往。

后来,失败便渐渐光顾了我们。人生就是这样的一场演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会有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很快,我们告别,到了异乡。来到华河职中,仿佛前途已无希望,四处都是黑暗中的自我安慰。各种各样的想法像雨后的春笋,疯狂生长出无限的可能。作为班长,开始教歌,度过异乡漫漫的长夜。歌声高昂,音质浑厚,因此引起了先生的注意。“你去考戏校吧,楚剧团来校招生了。”先生的话,仿佛点燃了希望的火。真的借了自行车,顶着初春的风,骑到县城去考戏校,这完全是一个乌托邦的想法,但人只要有一条路还可以走,便一定要去尝试。谁能知道,没准哪一天有一种技能,说不定能安身立命与养家糊口?歌声所达之处,令考官惊讶。但遗憾,考官认为,太黄安化了,普通话过不了关。回来泱泱的,但至今,仍佩服年少轻狂之时,还有那么一股向前的勇气。大家记住了歌声,却终于还是道别。那高高的伏牛山与长长的华河水啊,不知是否还记得,有个忧郁的少年,曾经如此来过。那时,《万水千山总是情》这首歌,伴着《上海滩》主题曲的红火,让人觉得豪情总被千山隔,四野无人独自愁。

再后,又去了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离乡百里地,最初尽是陌生人。生活在贫困线之下的人,对于前途的关注,已超越了一切的向往。然而,生命多落寞。往往人逢放假,校园就那么几个滋滋以求的外地生,飘荡的情绪全都带了南方雨地的忧伤。惆怅的歌声一阵接着一阵,开始从内心迸发。有时,寂寞已久,也去附近的农田走走。不知那里的人们,是否记得有一个满面忧伤的少年,被飘过的歌声打湿了心事?还有镇上的山后边,曾偶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枯井,往往是带了一本书,一个人来到那里看天,朗诵,对天倾诉,或者泪落。再或在书本之外,躺在井里观天。然后突然发出歌声,关于命运,关于寂寞,关于怅惘,关于青春,一切的歌声尽是虚无的前程,尽是山中的迷雾。井里唱歌,回音绕壁,再上云宵。云啊,可知世间的愁绪?鸟啊,可为知音停留。一切最后全为虚幻,现实的铁锤,将希望总是击得粉碎。没有人关注一个人乡村少年成长的轨迹,也不会有人送来安慰。一切都是认命的,歌声也是如此。压抑而委屈,又慢慢得到消解。特别是那年暑假,与同学跑到千里外的工地上打工,夜深人静,看到城市的灯火,见到人家的生活,失落的心情布满了异乡的土地。十堰啊,1987年夏季,在你的领土上,在深夜高楼上唱歌的那个人,一定是落漠无聊的我。

终于回县城了。那个曾参加语文竞赛并获得过第一名的初生中,重新回到了熟悉的陌生领地。三年之前,曾站在对面楼上看到过黑压压的学生们出操,那种气势与幸福,让乡间的孩子充满仰望。而前途从哪里起飞?其实哪里也没有情感的归宿。只觉得是社会角落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非要挤入主流社会一样,奋斗的过程产生了多少于连式的人物。沧桑年少,心已空茫。而默默爱过的那些人,早已四散于江湖。仿佛命运,总是对着我们这样的一群人关门闭户,蔑视不语。因此在夜深自习之后,在同学们继续加压加码时,却常常一个人漫步倒水河边,对着绵绵不绝的河流高语——《我的未来不是梦》!那其实多半是痴人说梦,因为根本没有平台,没有舞台,没有土壤,没有梯子。但压抑之处的声音,便沿着倒水河悠悠复复。适遇胃疼,歌声便带了悲凉。最后化作黑夜里无声的泪滴。上帝啊,究竟,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没有出路。因为路太难走了。失败的情绪包围着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人便带了菜色,最后拥抱黎明前的黑暗。人的前程到底有多重要?城里的孩子不会觉得,而乡间的孩子却面对着巨大的断裂——那是幸福与不幸的鸿沟。当你举目无亲、四顾无熟之时,天空的飞鸟便是印证,你曾经来过,但天空如洗,云不会记得,雨不会记起。多少人啊,这样匆匆走过一生。那个雨季的结束,一切梦想解散,巨大的江湖拥抱与吞吐了每个或高或低的影子。那是强大的现实,不容躲避,也不会理会弱者的眼泪。丛林法则,谁能逃脱?漫长的道路,回忆仅是一句两句,而关于生活天天的细微末节,足以将一些没人引导心灵的孩子们压垮。没有救命的稻草,没有奇迹的发生,没有伸出的援手,水面只剩下没入的头颅。别了,青春。此时的歌,完全是河水的呜咽,完全是大海的疲惫,完全是高山的沉默。中音合适,高音无处。

后来便是新疆,那一往无涯的异乡啊。思乡的情绪夹杂着离别的忧伤,以及金戈铁马般的生活,使得《恋曲1990》《水手》《把根留住》等内陆的声音,揉合了新疆当地欢快的名曲,还有军营那种铿锵,在苍凉之夜的戈壁滩上响起《骏马奔驰保边疆》《草原之夜》,营区有,戈壁有,夏日有,雪夜有。他们推窗望月,高喊:“别唱了,唱得心里乱糟糟的。”但歌声停止,又喊了起来:“换个新歌唱唱,来个感谢妈妈的。”祖国、母亲、边疆、一二三四……生活杂夹着雪,含着雨,迎着风,啃着沙,漫长的日夜就那样渡过。最失败的一次,竟然是自告奋勇跑到全团的舞台上唱,但音起高了,竟然卡壳,下面笑声一片。脸红得像个西红柿,怎么平时能唱上去的,突然就上不去了呢?后来软硬兼施,跟着老兵学会了吉他。从此,无论什么样的歌谱,不管是不是十分准确,基本上都可以通过吉他弹唱,让连队战友惊奇。后来干脆自己写歌词,自己坐在戈壁滩上弹唱。苍凉的夜色啊,在茫茫的雪野里,曾寄予了人间多少理想国。直到夏天,命运忽然发生了变化,在原来同学们大学快毕业时,终于考入了内陆。那时坐了毛驴车坐汽车才来到乌鲁木齐,住在一个小旅馆里等火车票,满街都飘荡着周华健的《花心》,那句“空把花期都错过”和“春去春会来”的旋律,让人在离开那片深沉的土地与亲人般的亲情时,几乎泪挂双脸,遂掩面自泣,怕人看见。

再后,列车逛当逛当地把我们送回内陆,歌声不知不觉,便渐渐少了。不仅歌声减少,连说话也逐渐变少,好像一下子掉进了爬坡的海洋,在看到所谓希望与拥抱所谓成功的时刻,歌声退居其次。如果有歌声,那一定是毕业后天津那幽深楼道里的寂寞,当所有的人出去恋爱,自己一个人晃荡在有风的楼道中,穿过黑暗为自己压惊解闷;一定是海河边那不甘自缚与沉沦的反叛,看到爱情已与城市的一切物质挂购帮带,而激发起奋斗奋斗再奋斗的豪情;一定是后来到了北京,在静若无人的机关楼里,看到人们轻手蹑脚走过时的错觉,忽然觉得,歌声到哪里去了呢?于是,每逢下班后有心在办公室或楼道里喊一嗓子,立马有同事说:“竟然有人在机关楼道里唱歌的?”或者领导说:“哪个新来的不懂事?”赶紧吓得连舌头都缩了回去。从此,歌声只有在一个没有其他人光顾俱乐部后台的水房里飘出。水房位于单位最偏僻的地方,外面的人进不去,而当时机关楼没有多余的办公室,只好在那里办公,因此便有了一个小小的便利:后台居然有洗澡的地方。同屋的同事,虽不在一个处室,但两人共宿舍,便经常拉来洗澡。伴着水流的声音,两个人不由自主的,经常发出疯子般的最强烈的吼声。水管直流而下的声音像是伴奏,嗓子经清水洗尘后便也格外的清亮。两个脱得光光的人,面对面你一首我一首,唱《敖包相会》《懂你》《我们新疆好地方》……歌声像是为洗澡伴奏,一个唱新疆的滔滔不绝,一个唱内蒙的高亢有力,也别有一番趣味。至今,已经当了领导的同事仍在在怀念那段青葱岁月。因为那时没有友谊的断裂,没有爱情的失落,没有相思的困扰,没有目的的追寻,一切简单、透彻、敞亮。但单身的日子不会走得太长,我们一晃都无限逼近而立之年,没有逃脱出世俗的禁锢,匆匆忙忙的恋爱、结婚、生子,生活密不透风,过着“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生活,歌声已然成为传说。如果有,一定是偶尔一帮朋友,峰涌而入去唱卡拉永远OK。开头默不作声,待到他们唱得已疲,唱得不好意思,便喊来一个来一个时,就真的来了一个。久未亮嗓,突然的那么惊人一现,让大家怔住:“原来你唱得这样好!”好不好不知道,表达不表达不知道,恭维不恭维不知道,大家也就一笑而过。因为逼仄的生活,早已将歌声排斥在生活之外。在一个被人誉为文化之城的地方过日子,关于歌星的演唱会,也仅在有赠票或送票时才会去听;因为日子的繁杂,也只有在开车时才或有或无。偶尔,碰到孩子听话写作业,家里领导不生气,兴致一来,张口便哼几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便有儿子断喝:“别唱了,我在记单词!”便有领导训词:“不要制造噪音,影响孩子学习!”一个个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让“十几个人来七条枪”憋在肚子,噎在咽喉。罢罢罢,由它去罢,不唱了。闲时戴个耳机,听听李健的《故乡山川》,感受一下遥远,便散却了心头的郁闷。此刻,歌声早已让位于日常生活,让位于渐渐的改变,让位于岁月的风尘。

你的岁月还有歌么?你的心里还有梦么?你的梦里还会唱么?外面的世界,歌星换了一拔又一拔,头条换了一款又一款,故事变了一个又一个。而我们,也慢慢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演绎和丰富了江湖上若有若无的传说。你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的人在看风景中的你。一切人,都只是别人的风景,都只是他人的景色。有的拍照留存,有的熟视无睹。

有一年,到井冈山去参观见学。夜来无事,在寂静的大山里,打开宾馆一台慢得不能再慢的电脑,突然看到桌面上有人留下一首歌,叫《惜别的海岸》。随便点开,一股熟悉的歌词与声音从夜里传来,一股忧伤击中了往事的疼痛:

苦涩的海风,

阵阵吹送,

寒夜一片朦胧,

何处有你影踪?

远处的汽笛声声,

夹着海浪声,

吹老我美丽的人生。

在那过去的岁月里,

在那长长的海岸上,

和你朝朝暮暮看日落又日升。

虽然你不在我身边,

对你的情谊永在我心里,

此情此景,旧日里呀,

只有回首说再见……

歌声之中,忽然想起当年老师根据这首歌词,给我们讲的那个美丽而又忧伤的故事。说是有一对恋人,过去相爱,但后来因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分开多年,两人在海边遇见,一边散步一边想起过去的美好,便唱起了这首歌儿……

其时,井冈山万赖俱寂,只有这首歌,伴随着我的泪水,伴随着我对青春的回忆与对往事怀念,飘荡在他乡的夜色中,令我忧伤不已。后来,我还把这首歌下载,放给陪我们几天的那个美丽而漂亮的导游听。她笑着说:“没什么感觉呀。”一刹,岁月已击穿所有的记忆,尘封住往事的秘密与柔情。时光,在不同人的眼中,早已拥有不一样的童年与青春年轮。而我们,也早已像那些飘荡并飘散的歌声一样,渐成江湖上日益远遁的传说。往事不堪忆,旧事怎能悲!关于唱歌和歌唱,仿佛已是高天上的流云,随着岁月雨打风吹去;又仿若夜空上的流星,再耀眼的青春也只是花一现。英雄渐老,美人迟暮,谁也挡不住年轮的脚步,谁也不拦不住年龄的皱纹。而关于歌,关于歌声,关于歌唱,渐次成为往事。即使如此,生活依旧有歌声,人生依然有理想,或许就已经足够。

                2017-3-1214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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