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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费尽心机(2)

(发表于《中国作家》杂志2014年第八期)

4

新兵连结束分兵时,黄山因为表现突出,直接进了机关,到政治处当公务员。而我们,多半分到了基层连队,不是站岗放哨,勤拿格斗,就是打扫卫生,喂猪做饭。

我们那批兵,顿时都感到了明显的差别。

新兵李鹏,因为治好了罗圈腿,被参谋长认为特别能吃苦,要到了司令部当通信员。

我到连队报到的那天,连长就问我:“听说你与黄山一个镇的?”

我说是。

连长看了个子矮小的我,叹了口气说:“人与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我不知道连长指的是什么差别,似乎觉得自己长得对不起观众,当时的脸立马便红了。

经过了新兵连的紧张生活,连队的生活要舒服得多。没事时,老乡们便喜欢围在一起,谈心得体会,侃大山。有人要叫上黄山,马上有人说:“人家在机关,与我们不一样,还是算了吧。”特别是分到远离团部属于小散远单位的祁方定,一提黄山,便开口想骂。他说:“没这个老乡,做人有什么意思呢。”

他一骂,大家便不提黄山了。

倒是李鹏,经常参加老乡们的聚会,不时还从机关带点好吃的给大家。大家觉得李鹏挺讲义气。李鹏说:“说真的,我还真得感谢黄山,虽然他让我吃了那么多苦。”说着,他拉起裤腿,让我们看。

我们都吓了一跳,只见李鹏的腿上,四处都是疤痕,因为绳子捆得过紧,加上长期由两块砖吊着,李鹏的大腿上有两道深深的轮印。由于没有结疤,还鲜红红的,看上去像是车轮压过一样。

我们对黄山顿时有了另外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有时,我们到团里开大会,就会在主席台上看到黄山。他正在给首长们端茶倒水。有时,我们在连队的操场上训练时,还看到他陪着政治处主任巡视时的样子。走在首长后面,黄山看上去也像个大人物。我们那批兵不少人感到特别失落。

有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黄山说:“你们老乡搞聚会,也不叫我。”

我说不是我组织的。

黄山说:“怎么我们也是同学嘛。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可能他意识到“报告”这两个字不妥,又改口说:“让我也知道一点基层的信息。”

他把“基层”两个字咬得很重,让我有了低人一头的感觉。

我说:“你混得多好啊,要基层的消息干什么。”

黄山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看法,但我有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与你们不同的。”

接着他告诉我,政治处主任准备送他去学习了。

我问学习什么。他说:“学习写新闻报道。”

我说了声“恭喜”。于是我们便道别了。从那以后,有三个多月,我们都没有见到黄山,再见到他时,已是在军区的报纸上。天啊,黄山的新闻报道,竟然能够在军区报纸上刊发了!

这个消息,让团政委都很高兴。在一次全团的军人大会上,政委专门提出了表扬。黄山从此成了全团的名人。

我见到了那篇新闻报道,大意是说团长为基层办实事,与战士同吃同住同训练。其实,我们后来才知道,团长也仅是那天穿着迷彩服,路过训练场,看到一个兵练的实在不怎么样,便忍不住爬在那里教他怎样练射击,刚好被拿着相机找新闻的黄山看到了。咔嚓一下,新闻出来了。听说,政委表扬此事时,团长并不怎么高兴,认为报道不实。但政委说:“我们团好长时间没有军区上一篇稿子,能出来就不错了,应该鼓励鼓励。”团长这才没有吭气。

无论新闻背景是怎样的,反正黄山在我们那批兵中,一下子出大名了。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手指指着他说:“看,报道员过来了。”

那时,我们发现,黄山与过去有不一样的地方了。起初,他是平头。到了机关后,头发稍长了一点,但自从发表了新闻作品,他的头开始发亮了,并且梳得井井有条,特别是前额边的头发,往后一梳,再打点摩丝或用水打湿,往后一边倒,很像一个干部了。

我们指导员有天对正在扫地的我说:“听说你的文字不错,你也得学学那个小黄,写点东西,给我们连添点彩。”见我没说话,指导员又说:“我敢肯定,这小子没准哪天会提干!”

这一下击中我的心窝了。提干——那是多少当兵人的崇高梦想和向往啊!

我的心一下子被激起来了。每天晚上,当大家聊天时,我也趴在桌子上写。有人问,我便说是给家里或同学们写信。

我们班长姓高,他说:“不会是有了女朋友吧?”我连忙说没有。高班长说:“有了没事,占个指标也挺好,你看我,参加革命快十年了,还是个光棍,连个指标也占不上。你们可别学我。”

高班长那时是志愿兵,对我们很好。他一说,全班人都笑了。

我其实不是写信,是在写小说。但怕发表不了,所以我一直用一个本子盖着,有人来,便把信纸翻出来,没人看,便把信纸推到一边继续写。

有天,黄山给连队打了个电话,说找我。我开头不想接电话,但电话就是我接的,只好问有什么事。黄山说:“连队有什么新闻么?我们合作写一个。”

我说:“好像除了正常的工作、训练和生活,没什么新闻。”

黄山说:“如果连队有了什么新鲜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可以联手写。我与各个连都有联系,建立了通信录,专门寻找新闻线索。”

我说好。

从此,黄山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打一遍电话,寻找新闻线索。我觉得不好意思,便随口说:“有倒是有一个,但不知能不能写。”

他问什么事。我说:“今年的年终总结前,指导员把大家送给他的烟酒都退了。”

他一听很感兴趣,问在哪里退的。我说:“在军人大会上。”

他高兴起来:“在大会上?当着全连的面?”

我说是。

他说:“这个题材好,你先写个初稿给我,我联系报刊,到时一起发。”

我说:“还是你来写吧,你是专职的报道员。”

黄山说:“你起草个稿,我到时根据要求再改一下。”

我于是写了一个稿,给了黄山。他来到连队,敲开指导员的门说:“领导,我和你们连的同学写了一个稿,请你批评指正。”

指导员一看,很高兴。对黄山说:“我就说嘛,你将来一定有出息,还号召你同学向你学习呢。”

黄山说:“哪里哪里。”

指导员看了稿,签了字。黄山拍了拍我的肩,便走了。晚上,我不放心,便给黄山打电话说:“这事报道出去到底好不好啊?”

他说:“有什么不好?”

我说:“指导员退礼是件好事,可为什么非要公开退呢?他完全可以私下退啊。”

黄山说:“这正是新闻点,公开退,可以杜绝以后的人再送啊。私下送私下退,既没有人知道,也不能起到震摄和示范作用。”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不过没几天,当地的报纸便将这个新闻报道出来了,政治处主任很高兴,觉得这是我们团党风廉政建设的体现。

我们连也订有这个报纸,一个老兵看到了,对我说:“哼,这事也登报,完全是形象工程。”

我听了脸红了。不过,感到万幸的是,黄山在发表这篇文章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署上我的名字。我本来想问他一下,但他碰到我后,从来不提稿子的事,我也就不再问。

从那之后,他不再给我打电话要新闻线索了,跟别人要不要,我也不知道。

那时,时近冬天。新疆的风很大,刮在脸上,只要不涂油脂,迅速便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我喜欢呆在屋子里看书,也不知道黄山是怎样找新闻的,反正,我们经常能在军区的报纸上读到他的新闻大作,无论事情是真的还是有水份的。

年底,在全团军人总结大会上,黄山立了三等功,成为我们那批兵中,最早也是惟一立了三等功的一个。

第二年春天,黄山还顺利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一名光荣的预备党员。

这件事,他以电报的形式发给了家里。他父亲兴奋地跑到我家聊天,与我父亲谈起此事时,说:“儿子现在是党的人了,高兴呀!”

我父亲于是让我妹妹给我写信,在信中教育我说,“一定要向你的同学黄山看齐。”

祁方定家里也写来了同样的信。于是,他约我一起聊聊。我们两人沿着茫茫的戈壁滩,漫无目的地行走,两个人对照起黄山来,都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5

有一天,我到团部机关大楼送个文件。在大楼里碰到了黄山,他一见我,显得很亲切。说:“怎么到机关大楼来了?”

我说:“难道不能来吗?”

他笑了:“既然来了,去我办公室坐坐。”

我本来不想去,但经不起他一拉,便上去了。

与我们在连队拥挤的生活相比,机关大楼不仅干净漂亮,环境优雅,而且宽敞明亮,书籍成堆。我正在心里羡慕着,黄山给我冲了一杯咖啡,说:“这是主任送我的,怕我熬夜受不了,你也尝尝。”黄山说这话时明显强调了“主任”二字,其实不用尝,我心里已有些酸溜溜的了。一尝,却是一股苦味。

这时,黄山又把自己发表的作品剪辑本拿到我面前说:“请批评指正。”

我连忙装作翻阅的样子,这时进来了一个中尉军官,我赶紧站起身来。黄山也急忙把剪辑本收回去,站起来对那个军官说:“秦干事,这是我的老乡李东东,平时也写东西。”接着他又向我介绍:“这是负责宣传的朱干事。”

我说:“朱干事好。”接着想解释并不是黄山说的“也写东西”。没想,朱干事只点了个头,看了我一眼,便出去了。

黄山对着朱干事的背影,关上门说:“牛什么,总有一天,我们会比他们强。”

我还没开口,黄山便说:“无非是提干的,有个亲戚在军区,一天到晚牛轰轰的,有什么能耐!”

我说:“人家是干部,我们是战士,是不是应该尊重点?”

黄山说:“要不说你在基层呆傻了,干部中也有草包货。”

这时,送信的通讯员进来了,交给黄山一封信:“黄干事好,你的信,某某大学来的,还挂号呢。”

通讯员说着做了一个鬼脸。

黄山说:“好,放在桌上。”

我就在黄山的办公桌边站着,看到那封挂号信上,竟然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就是我们班考上大学的那个近视眼女生小芳。她竟然给黄山来信?

黄山见我也看到了女同学写来的信,便有些炫耀地我说:“这个女同学,你也看不出来,人家是大学生,竟然给我写信,说要与我谈恋爱呢。”

我奇怪地看着黄山:“与你谈?”

黄山说:“是呀。我还不想,因为人家上了大学嘛,但你无法阻止一个人对你的爱,是不?”

我差点笑出声了。

因为我想起了我们读书那些年中,黄山曾给班上另一个漂亮的女生写信,说爱她。女生好长时间没回信,黄山害怕了。他生怕这事让无比信任他的班主任知道,再当众念出来,那是多么难堪的事情啊。结果,有一天,他利用机会找到那个女生说:“如果你不想谈,请把信退给我行不?”

女生说:“信早就撕了。”

黄山不信,又拦在路上要了好几次。女生一生气,把这事对另外一个女生说了。于是班上便传开了。

我说:“是不是人家现在考上了大学,以后是国家干部了,你追人家的吧?”

黄山脸红了,坚决予以否认:“老同学,我是那样的人么?你把我看扁了。我知道,你们都对我怀有偏见。”

我嘿嘿地冷笑。

黄山说:“李东东,总有一天,我要混过人样给你们看看,不信走着瞧!”

我说:“你谈恋爱与我有啥关系?你爱与谁谈,那是你的自由。”

黄山说:“这话可千万别在老乡中说。”

我觉得话不投机,寒喧几句准备走。

黄山送出门时,对我说:“老同学,有个事我给你解释一下。”

我说:“什么事?”

黄山说:“那次发稿子的事,不是我不署名,是报纸把你的名字的漏掉了。等我发现时,找他们,他们说报纸已经出了,多一个名字少一个名字并不重要。”

我说:“没关系。就一篇破稿子嘛。”

黄山说:“可不能这样说。这代表单位的形象呢。”

我说:“你能保证你的每篇稿子反映的内容都是真的?”

黄山说:“那不一定,水份肯定是有的,难免要拔高一点嘛。有时是我拔的,有时是主任拔的,有时是报纸的编辑拔的,都是形势的需要。”

我说:“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如果这样搞新闻,还有什么意思。”

黄山说:“我看你要动动位置了。长年在基层待着,思想跟不上形势。一切要讲政治,讲政治你懂么?”

我白了黄山一眼,走了。

新疆的风大,一出门,我便吹走了几丈远。我突然想起了黄山曾说过的一句话:火车不是推的,新闻却是可以吹的。

6

有一天,我在团部的路上执勤时,看到了宣传科的朱干事。他拿着一个相机,四处瞅。见到我,他停下来说:“喂,兄弟,你不是那个听说喜欢写小说的战士么?”

我敬了个礼说:“朱干事好。”

朱干事回了个礼说:“来,我们聊聊。”

我说:“我执勤呢。”

朱干事说:“新闻干事到哪里,哪里就是工作。没关系。”

他接着问我:“你们那个同学黄山,听说他舅舅是总部的一个大官?”

我说:“没听说啊。”

朱干事说:“他自己说的。我就知道,整天就会吹牛。”

我怕对黄山有影响,便不置可否地说:“也许,也许吧……我们来往不多,可能,可能吧……”

朱干事说:“你那个老乡啊,有心计。明明是自己写信追一个考了大学的同学,还非说人家追他。可能么?”

我说:“报告朱干事,这事我不知道。”

朱干事说:“你们当然不知道,可我与他一个办公室,当然知道呀。连送信的通讯员,叫他干事他也答应,还不是一个官呢,最多也就一个班长!”

我说:“朱干事,要没事我就走了。”因为我真的不想纠缠到他们的事中去。

朱干事说:“听说你喜欢写小说,哪天我们切磋切磋。”

我说:“那是闹着玩的,向你学习。”

朱干事说:“学习啥呀!小说可以虚构,现在有人连新闻也学会虚构了。长此以往,作风下降呀。”

我知道他指的是黄山,便又提出要走。朱干事说:“兄弟,你急什么?不说这事了,至少,我能保证我笔下的新闻都是绝对真实的,宁可一月不上稿,也不登有水份的稿子。”

我说:“好。”

朱干事拍了拍我的肩说:“兄弟,今天的话当我没说。只是随便聊,要不然我们主任又会批评我了。主任经常说,'你看你一个干部发表的,还没有一个战士多呢’,主任就在乎上稿量!”

见我没有应答,朱干事说:“兄弟,你好好写你的小说,发表了我们学习一下。”

我吱唔了一句,便走开了。

本来,我很想把朱干事的话告诉黄山,又怕引起他们的矛盾,最后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

此后,我从勤务连调到修理连,又从修理连调到汽车连,最后调到营部当通讯员兼文书,每天工作之余,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写作加看书。我想,正儿八经的高中生,不考个军校怎么行呢?

新疆的天气,一天天暖起来,暖得让人觉得心窝子一直是热的。我们营长是四川人,动辄一句“格老子的”。对我,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格老子的,当兵不想当将军,哪是个啥兵?赶紧的复习,考个军校给我们营争光,都剃了好几年光头了!各营一起开会,头都抬不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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