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十五，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七章 如今神仙也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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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过去了好长时间后，厅长好像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去报那几天的招待费时，厅长仔细地看了每一张单据，最后把那天桑拿的四千的一张抽了出来。
我说，厅长，你工资也不高，这张报了吧。
厅长说，你还年轻，以后便知道了，办任何事都要有原则，要有一个底线，如果没有一个底线，最终就会无法无天。
厅长这样一说，我于是不便再多说什么了。可是后来这事越来越没有下文，因为我不常到厅长的办公室里去，所以也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每次看到厅长，他都皱着眉头，我也不好意思问，毕竟带有一点私人感情。可有一天，我路过他办公室时，他喊住了我说，你进来一下！
我便进去了，看到厅长脸上露出愤怒的脸色，便问他怎么了。
厅长说，他妈的，行骗竟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厅长这么粗过。作为一个厅级干部，他一向温文尔雅，是从来没有失态的。
我说，厅长什么事呀？
厅长说，我恨不得枪毙了他们！狗日的竟然骗到北京来了！
我说，是不是投资的事呀？
厅长一怔说，你知道了？
我说，这些天我心里总不踏实，又不好对你讲。我觉得你那个表弟不是一般人。
厅长垂下头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骗得这样惨呀！
原来，厅长给老家的县里打电话，县里的领导说，你那个表弟不是说让我们拿五万块钱给你，让你引来外资吗？厅长当时便气晕了。再后来打他表弟的手机，大胖子接了一次，说这事还没搞定。要再等一等。
厅长说，你要是骗我，我可对你不客气。
大胖子说，表哥，你们招待不好，人家有意见，与我有什么干系呀？说完就断了线，再打永远也接不通，话务员说机主关机。厅长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打电话给老家。老家的人说，你啷个能相信他呢？他连他自己家的钱都骗走了，还把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姑娘也不知带到哪里去了，说是去打工，可好几年都没有回来呢。
厅长当时便急剧地咳嗽，听说吐了血。
与我谈话之后，从不请假的他请假回家休息了好些天。再上班时，明显老了许多。
吴会计说，咳，最近厅长老是问工资什么时候发，好像比我们还着急。
刘淑倩说，是呀，堂堂的一厅之长，难道还靠工资过日子么？
只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竟不住鼻子有些发酸。有次在厅长的办公室里整理材料，我发现从书中掉下一叠票据，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些汇款的回执，原来厅长每个月都要把一部分钱寄回老家去了。看着那厚厚的一叠票据，我的眼睛湿润了。
那天夜里，从机关的大楼加班回来，看到整个北京城的万家灯火，我想起了过去人们说过的“几家欢乐几家愁”的话，便又开始失眠了。孤独的感觉像虫子一样咬着我的心，使得我彻夜不能入睡。我想，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们在努力地寻找生命的意义时，最终付出了种种努力，却徒劳地发现生命毫无意义吗？于是我坐起来，便开始了我原来的心灵之旅。我觉得在城市里生活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总有一天，我也会掉到里面去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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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留言是写给我们厅长的。
厅长你好。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生活在你身边，还像有些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准备做一个按部就班、慢慢地挤仕途的小公务员。但是也许有一天，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却早已远走了。写这封信时，说真的，我还带有了悲天悯人的心情，觉得自己的心灵与你一样的苍老。可是刚开了头，我便又想，其实世上谁不是这样的呢？谁的心灵不是在悠悠的岁月中慢慢地苍老下去呢？即使是有限的经历，也使得我明白，世界无论转到了什么时候，总有一些人站在另外一些人的上面，或者是肩上，或者是头上，或者是整个精神生活上，只不过是位置不同罢了。我相信，为了今天这个位子，你也曾付出了太多太多。这便是付出的回报吧。不过我首先还是要对你说，能够在你的身边工作，我还是感觉到世间是无边的温暖与幸福。
那次引资之事发生后，我看到你一月之间头发白了许多，看到你的背，也慢慢地佝偻了下去。我便想，无论一个人的官到了多大，职位到了多高，原来生活中有许多事情，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控制的啊。从很小时候起，我便感到了自然的不可抗力。即使许多美好的东西，也可因为一点点意外的力量，便化为灰烬；许多现实的东西，由于人的愚蠢，片刻便可成为虚幻。一切东西如果走得太近，我们看到的便是无穷的粗糙与丑陋。世间的万物，原来最害怕的是从近距离来观看的。我时常想，能够在你这样的领导下工作，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看到你每次都在为我们着想为下面的大多数人着想时，我明白你为什么多年来一直在这个位子上转圈了。厅里的人都说，如果你没有文人的气质，肯定会升得更快一些。想想周围，多少人为了一官半职，闹得不可开交；多少人为了钱财职称，打得头破血流。可我们每天看到的，都是笑眯眯的你，站在我们厅里讲话，每次看到那些送礼的人，都越过了你家的门送给了旁人。即使你办了事，人家完全可以像请别人那样进行吃请，可你总是推说家里有事，总是会找到种种可以推脱的理由。有些人感激你，可也有人说，厅长不来，是不是要让我们欠他一辈子呢，是不是这样请一顿太轻了呢。对此，你只是淡淡一笑，从来不对任何人解释。遇上你自己请客时，你的文人气质毕露无疑，从来不像别人那样的说官话套话大话空话假话，也从不讲那些黄的素的荤的段子，推不脱时，你便即兴朗诵你自己写的诗。尽管你的诗情并茂，可下属们私下说，像厅长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得了官呢？好像在一些人的眼里，一个人只有歹毒一些才能当上更大的官似的。因此我看到许多人，是踩着你的鼻子上脸，只要给了他们一点机会，他们便会充分地发挥个人的能动性，得了便宜还卖乖。有次，办公室的程主任和你一起开会，到下属单位以你的名义报了许多发票。下属单位以为是你的吩咐，这事便悄悄地办了，可程主任一个劲地说是你的指示。回来后，程主任也没有对你讲起这件事，但下属单位很高兴，他们说，厅长这次怎么变得开通了？下属单位当然不会在你面前讲起这些，这是“官讳”。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每当程主任与吴会计到外面干了自己的一些事，比如开了房间，买了日常用品，最终还是以你的名义到下属单位报销的，因为到你那儿的每一张发票，都必须问明出处，见到实物。你可能想像不到吧，程主任为此还闹了许多笑话。由于经常外出开会，一些单位总要在你们下塌的地方准备许多高级的毛巾，程主任从来不用，但会毕肯定要带回来。于是在他家里，这样的毛巾有一大堆，他爱人看到毛巾太好，便舍不得送人，可放得太多也是浪费。因此她便把这些毛巾给自己缝了许多裤头穿，有一次，她生病后到医院去打针，护士给她打针时，笑掉了大牙。原来，在她的裤头两边上，一边写着“欢迎光临”，一边写着“好再来”，这事后来成了医院的笑话。当这个笑话从刘淑倩口里出来时，我们开头感到好笑，后来却笑不起来了。因为这样的笑话，向来是在一些中层干部中发生的，作为单位人，他们掌管着我们直接的命运与升降，我们向来是不敢吱声的。刘淑倩总是说，当官的也要凭良心，可有几个像你那样讲良心的呢？
厅长，你还记得吗？那次我们办公室到外面搞联欢会，本来大家非常快乐，可就因为程主任与一个友邻单位的姑娘打得火热，引起了吴会计的不满，所以对方单位对我们非常有意见，结果回来时，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程主任第二天却在办公室里对大家说，他是想为你准备的。这事我们谁也不敢对你讲，真的，我们为什么越来越害怕听到这类事情呢？我们为什么不敢直接站出来反对呢？难道我们在生活中，越来越把自己改变得不是自己了吗？难道我们在这个清明世界，竟然变得害怕起丑恶来了吗？难道，你，在沉默中就真的不知道我们单位也存在报纸上所反映的那些问题了吗？即使我们办公室的桌下，每一个都有意或者无意地写着自己的座右铭，可有哪一种真的在我们的头脑里扎下了根呢？无论是刘淑倩的“看窗外花开花落，观天上云卷云舒”，还是程主任的“虽淡泊却明志，无宁静以致远”；无论是吴会计的“一心公事，两手清风”，还是我的“慎独”，我们真正能够做到的，能够每天都会想到的，又有几次呢？我有时越来越害怕掉入生活的泥沼，好像看到周围四处都是陷井，四处都布满了地雷，从前在书上学到的那些做人的东西，到了现实中竟然会是如此的脆弱！开头我想，厅长你的座佑铭会是什么呢？怎么从来没有看到你在自己的办公室也挂一个条幅呢？我的朋友黄平阳说，真正的座佑铭是刻在人心中的。我想你心中的座佑铭是什么呢？有次厅里在外面聚会时，我还就此事问过你。你笑了，拍了拍我年轻的肩头，什么也没有说。这让我惶恐了好几天，认为自己太冒失。直到有一天，我送一个急件到你家中去，才看到在你家中挂着一张条幅，我一下子有些呆了，因为在我的想像里，你的条幅要不是“难得糊涂”，便会是“明镜高悬”一类，可在你家中，我只看到了北岛的两句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没有什么座佑铭比这两句诗更为深刻的了。从你家里回来的路上，我便想了一路。好像有一些光芒，闪耀在那个午后的城市。我看这个城市的人群，在那一刻都带有了幸福的表情。
我于是想起了我初毕业时分到机关报到的日子。除了你，好像每个人都对我非常冷淡。程主任只是淡淡地说，来了好好干。而办公室其他的人，好像一下子我是来与他们争饭碗似的，好长一段时间无论我怎么与他们说话，却没有人搭理我。当我的行李到来时，（说行李，也不过只是几千本书）没有人出来看一下。我的热情一下子便掉下来了。这种境况，直到我们相互间真的熟起来，他们知道我只是为了一口饭吃，而不是来与他们争什么的时候，他们的脸色才开始渐渐地暖和起来了，对我才微微有了笑色。只有你，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详细地问了我的情况，叮嘱我要好好干事，不要陷入人事纠纷中去。我当时一个劲地说是。后来，我调到了现在这个办公室，才从那种敌视中摆脱了出来。也因为此，我在了解你后，对你怀有了一种父亲般的感情。
我承认，在中国，人没法摆脱这种带有私人倾向的感情。一切人，只有要思想，便会成为感情的动物……
厅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封信。我有时想，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愚蠢了？我后来才想，不是的，这是我在平庸的生活中清醒时才会记下的文字，而且，我面对的，是几乎带有父亲般慈祥的你啊……因为有了你和你这样的人，才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些希望的亮色。现在有多少人，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能如此保持着永恒的清白之身呢？只有你，才敢在大会上要大家想一想“参加革命是为了什么，现在工作干了些什么，人走以后要为大家留些什么”这样的话题。
为此，我谢谢你，厅长。谢谢你使我还在单位里，看到了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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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奇怪的是，在我写完给厅长的那封信后，我竟然觉得心灵上又明亮了起来。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明亮，好像我在黑夜里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冰山上有着一盏灯，在引导着人们从死亡之门踏向求生之路。于是那天夜里我到阳台上观月，在领会了一种“把栏杆拍遍，无人会”与“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时，从心里对生活还是充满了怀念。以至于我在看到隔壁的张雯雯女士时，还非常友好地问候了她一声。
她说，又在闭门读书呀？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当然知道。
我说，你是神仙。
她说，我不是神仙，可我知道你在干些什么。当然这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快要走了。
我好奇地问，你要到哪里去呀？
她说，他来信了，我要去美国陪读。
我说，那是好事呀，你应该请客。
她说，只要你愿意来。
我说，我当然愿意来。
她说，好，我们把日子定在去美国前的一天。
我从阳台伸手在空中来了一个夸张的ＯＫ。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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