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四十六，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十六章 爱你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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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就在我收到张雯雯电子邮件后的半个月吧，我妹妹突然打电话告诉我她要出国。
我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又吃了一惊。我妹妹出国的主要原因，是她又换了新的男朋友。那个男人是个法国人，据说我妹妹是在打网球时认识他的。因此，我妹妹在大学还没有毕业时，便要跟着那个我们从未见过面的法国人一起到国外去。
我妹妹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她已拿到了去法国的签证。既然木已成舟，我也就没有话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便觉得我们之间的确没有话说。即使我们是一母所生，但由于各种各样的社会经历与原因，便注定了我们会是不同的命运。我爱我的妹妹，但是我没法和她交流，从我们走出故乡的小镇时起，我们便分属于不同的道路。我不知道我妹妹以后还会有着什么样的人生和生活，但我懂得，她要过的生活肯定是与我们不同的。
我妹妹走前曾约我在首都机场见面。但是那天刚好遇上张秋燕跳楼，我只是在慌乱之中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们只说了几句简短的话语，便发现了对方的陌生。因为我们没有话说了。我突然觉得非常悲哀，好像我妹妹生下来便是属于别人的，她只是在我们那个镇上出生和长大，然后就要远走高飞。
我妹妹说，哥，你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找个女人成家吧。
我想说她也不要过那种生活或者奢望那种生活，可话出来却变成了祝福她。
她在挂电话时说了一句法语。我不懂法语，因此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从她的口气中，我可以体会到她那种幸福的感觉。我妹妹好像天生就有这种幸福的感觉，她长得漂亮，身边不乏有各种各样追她的男人，她也习惯了男人们的追逐，习惯了换一个又一个对她有用的男朋友。就这一点来说，我一直觉得她不像我们那个小镇上长大的妹妹。要知道，她在上大学之前，从来不敢和她们班上的男生们说话，一说话便脸红红的。
与我妹妹不同的是，我更没想到张秋燕会在那天选择自杀。我从来没有对生活绝望过，但却对自杀预谋了多种方式，可最终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选择它。也许是因为还眷恋着尘世上太多的东西，也许是没有勇气，也许是其它的什么原因，因此那些绝笔书信不知写了多少封，也只是属于纸上谈兵的范畴，并没有付诸于现实。
而张秋燕，一个弱女子，却选择了这种方式结束她的生命。
那天上午太阳出来了，有些清冷。张秋燕还像往日那样，起床后便在窗前呆立着。好像窗外有着她永远看不完的东西，她总是习惯于保持着这样的一种姿式。窗外的天露出了少有的蓝色，医院外面有些安静，几个小孩在草地上追逐，还有一切年迈的病人们在亲人们的搀扶下散步。总之这是个平静的日子，多少年的动荡生活过后，平静的日子总是让人如此流连与怀念。
可怜的秋燕，就是在那天选择了她结束生的方式。她穿着白色的病服，从高楼下跳下来，像是秋天里从天空中飞过的一只孤零零的燕子。秋天的燕子到南方去了，秋燕的灵魂也飞到了远方……
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遗言。
那天夜里，我看完她的遗体后回来，再次失眠了。她从生到死，我忽然发现，除了那不可捉摸的多变的爱情，张秋燕的生活中有些什么，她心里到底想了一些什么，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总之，秋燕的死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空白。我们只知道她出自一个良好的家庭，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得到了许多人的恩宠，可我们并不知道她曾过着的到底是怎么样的生活。
记得那天上午时，我来到了人们惊叫过的地方，看到地上还有未曾被擦干的血迹。我想像不出那个曾在大学校园里活泼可爱的女孩，在一瞬间竟然会选择如此壮烈的方式。她突然消失了。遗体在太平间里，盖着白布，用零下２０多度的温度凝结着，从外面的玻璃窗看去，像一只睡着了的女神。
站在温暖的阳光下面，我骤然感到了周身的寒冷，上下两排牙齿不停地打颤，我的两条腿也不停地抖动着。我告诫自己，人，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无论是无声的死，还是壮烈的牺牲，都不会再有活生生的人，来考察你心灵的轨迹。其实人之一死，忙于活着的人们，只有那么一瞬间曾经为你心痛，更多的，是时光飞逝，你和伟大的事业一起慢慢遗忘，化作了尘土的白骨，除了野狗光顾，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曾活过的幸福与哀伤……
张秋燕的死造成最大的后果除了她父母的悲痛，还有一个便是促使了俞大为的严刑。因为她的死，俞大为被控诉为暴力罪与抢劫巨额钱财罪而判了无期。如果不是俞大为故乡的山区小学突然来了信，说是收到了一笔巨款，要求寻找那个捐赠者，他可能判得更重。当张秋燕的亲属们要求重判俞大为时，法官们却终究没有判处他的死刑，据说理由有二：
１．如果张秋燕真的精神失常，那２００万的存款单她是如何寄出去的？既然无人知道她到底是怎样走出医院或者以何种方式让何人寄走的，这就说明她的头脑清醒。
２．如果她不爱俞大为，她为什么偏偏要把巨款寄给俞大为那贫困的家乡而不是给其它什么地方或政府资助机构？她是不是想让那个贫穷的地方的孩子要多受教育，而不再走俞大为那样的道路？
就是这两点，让俞大为在走进监狱的那一刻号啕大哭。
那是一个男人真正的哭。
几天后，我们到火葬场送别了张秋燕。那天何老师得知消息后，也从南方的大学里赶来了。他见了我便紧紧地拥抱，泪水流了一脸。他说，好孩子，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真傻啊，真傻！
我们就那样看着傻孩子张秋燕被送了高炉，看到她美丽的笑和她的热情与善良化作了一缕忧郁的青烟，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久久地飘荡……
从那里回来，我甚至没有想到我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我自己的妹妹，却对张秋燕的过去作了一次漫长的回忆。
我对何老师说，我现在才知道，我们中国人无论在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和打击时，为什么还要选择好死不如赖活着。
何老师说，善良与坚韧，才是一个民族不死的魂。
那在晚上我和老头子聊了许多许多，对人生有了另外的一种通透。
第二天我去看了黄平阳，当我讲起秋燕之死时，我看到流水在他脸上无声地下落。即使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不治之症，可他说，东东，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不再这样绝望……
他让我把他房子中的电脑搬来，后来又说服院方牵了一条线，在网上建立了一个个人的艾滋病网页。在网上，他要告诉人们应该如何珍惜生命，远离不洁的生活方式。
他的坦诚得到了无数网友的热烈回应，每天点击他那个网页的人都有好几万。他与他们谈心，以他一贯幽默的方式，和他们交朋友，聊天，毫不避讳他的生活。网友们开头有骂他的，但最后表示友好的人越来越多……
黄平阳说，通过这些事，我才找到生活了的真谛，找到了自己欢乐与价值所在……
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可精神上却一天天好起来，我们都在心头上涌过了一股温暖的潮水。我想，为什么，生命总是要在迷失中才懂得珍惜与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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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张楠便是文静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生活中真正的恋爱。我不知道自己在湖里湖涂地漂泊时，爱情之舟却一直停靠在离我最近的岸边。我们一步步地走近，而且让我的心里慢慢充满了平和。我想，无论一个人到了多少岁，其实只要还有爱情之箭射中的时候，它远比想像的要来得迅速。有时幸福就是这样一件让人措手不及的东西。当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不是为了寻找婚姻而是为了寻找爱情的时候，这种幸福尤其强烈。从那时起，我便彻底从刘红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了，这种经历使我明白，要想迅速地忘掉过去，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再找一个新朋，再投入一次。
当我把自己与刘红之间的一切对张楠讲时，她说，我不过是那种女人一生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
“过客”这个词曾让我痛苦。但我知道张楠说的是对的，因此不必再和她计较了。我们从虚拟中的ＱＱ变成了生活中的ＱＱ。如果不是相爱，如果不是网络曾给了我们广阔的空间，我甚至不知道她是那样优秀。
我们一起去看望黄平阳，一起去飞机场那边奠祭没有骨灰的王苑，一起到张秋燕的坟上献花扫墓，一起到监狱里看望正在服刑的俞大为，我们谈了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的事在她那里得到了溶解与稀释。她总是宽容，平易与温柔，好像一个巨大的吞吐场，要把我溶化在无穷无尽的爱里面。是她，使得我对单位的那张办公桌有了感情，对办公室的那些人不再计较，对办公室的领导不再苛刻；是她，使我在复杂的人事面前变得简单，变得心地平和，与人为善。
那时，我已把张雯雯的住房钥匙交给了她从美国回来的老公。当那个高大的男人捧着骨灰盒回国的时候，我看到他那可怜的脸上印着无限的悲哀。骨灰盒上的张雯雯露出微笑，只有我知道那种笑中曾有着多么深刻的忧郁。
当张雯雯把一大瓶安眠药吞进肚里，那个男人便命中注定了一辈子要在内疚中回味自己的青春岁月。据说，他那样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对着一个女人僵硬的身体竟然是那样手足无措和惊慌失色。最后还是警察来了，最后他还是哭了。
关于那幢房子，那个男人回来后迅速便把它卖掉了。此前沈司长因为养了那个情人而丢官弃职，这幢房子因此成了我们眼中的灾星。刚好我们单位在调整房子，有幢房子因为离单位太远，交通不便没有人去，我便借机提出要求调整到那边去了。国家虽然多次三令五申不再搞福利分房，但我们还是都象征性地少交一半的钱把房子买了下来。买房时，我们的钱不够，张楠的父亲便借给了我们十几万。说是借，按张楠的话说是明借暗给，我甚至没有问他当处长的父亲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便住进了那宽敞明亮的房子。
我们准备结婚，准备要一个孩子，像所有其他人那样生活。城市彻底征服了我们，我们也准备在城市中窝居下去，直到渐渐地老去。
我和张楠去办结婚证的那天，在街道办事处碰到了丁小媛。我没想到结了婚的丁小媛变得那样胖，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像她一样好看，只是衣服穿得有些破旧。
我说，嗨，还认识我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像昨天曾经见过我似的，淡淡地说，终于准备结婚了？
我说，是准备结婚了。
她漠然地看了张楠一眼说，该不会是给我送喜糖来的吧？
张楠知道我们之间曾经爱过，她大方地掏出喜糖给小女孩说，来，阿姨给你糖吃。
小女孩甜甜地笑着，伸出手来接，丁小媛地当头棒喝：不要接！
张楠和我都怔在哪里。小女孩的脸红了。她缩回了手。
丁小媛说，啊……她的牙齿不好，医生说少吃糖对牙有好处……
张楠说没关系。
丁小媛剜了我一眼，飞快地走了。如果不是我们刚刚正面看过，我根本想像不出那个有些悲怆背影的人，曾差点做了我的妻子。
张楠善解人意地挽着我的手说，我们走吧。
我说，走吧，你不要生气啊。
她笑着说，哪能呢？她这样做，说明她还爱着你。别的女人还爱着我老公，这说明我找的老公没错啊，我比她们强，得到了你是不是？
我低下头来，在张楠脸上来了深情的一吻。我想，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懂得如何生活。
在鲜红的结婚图章前，我感到幸福麻木了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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