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说老宋

        离清明节还有十多天，我忽然想起了老宋，觉得这个节，该给他写些文字。 老宋是我的领导和“忘年交”，如果在两个词里选一个，我宁选“忘年交”。他是阮社方向人，口音与杨汛桥有点差异，比如他叫我、我们为“嘎”、“砑碌”，叫他、他们为“齐”、叫你、你们：偌碌……这些口音他至死未改。他是学徒出身，所以备受器重，公私合营后，上面派他来杨汛桥做了合作商店的经理。

        老宋的皮肤很黑，背微驼，但特爱美，一个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的连苍蝇都会滑落。他年轻、工资高、单身，因此多绯闻。
        他没文化也不爱学习，讲话信口开河、随心所欲，纯属“外行领导内行”，“夺权”时，一个姓陈的职工说他是“当权派”，扬言要“揪出并火烧他”，吓得他赶快认罪、交权；由于态度好而取得了谅解，被赏戴了红袖章，跟着陈某一起造别的“走资派”的反了。

        我进供销社时，他是副食品线的负责人，我肯做、能做又尊重他，所以他很欣赏我。这个部门的实权操在一个因工龄超长而一手横量、人称“老威威”的“笑面虎”手里，此人面善心狠，功劳是他的，责任是老宋的，尽管老宋竭力抗争，但始终改变不了“扮下托（傀儡）”的实质。因为心情郁闷，他天天借酒浇愁还嗜烟，喝多了，就“野骂人”发泄情绪。
        我接手“老威威”的调拨仓库时，老宋建议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盘仓，以厘清责任，因为这是“老威威”经营了廿多年的“独立王国”，从未假手于人，那历史超过我的年纪呢。他怕我从小就喊“伯伯”的“老威威”在其中做手脚，进而嫁祸于我，但被拒绝了。于是他多次用他亲身领受过的教训，不厌其烦的提醒我“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虽不以为然，但在日常的工作中多了一个心眼。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老宋并非“杞人”。
        我坐了八个月针毡，实在挺不住了，在老宋支持下，辞了此职，盘点时发现包装物账物不符共二万三千八百块钱。“老威威”先是千方百计的诿过于我，后又偷偷的在损耗报告里签了我的名，他是有恃无恐的。是老宋打散了头发为我出头，把这事捅了上去，事情闹大了，区社来人调查，结果是“老威威”承担了全责。

        那年他已四十多岁了，他说他是独子，他似乎有家，又似乎没家，因为他很少回家，说起老家，总是“二姐、二姐……”有些紧张商品也托人带给二姐。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母早逝，有两个姐姐，他与大姐一家势同水火，他最讨厌大姐，因为她不断催他“讨老婆”，给他说的都是他看不上眼的农村姑娘还老是数落他：你年纪越来越大了、相貌很息流还抽烟喝酒，再拖下去要打“光棍”了，到后来给他找的都是结过婚的甚至带着孩子的女人，这让他厌恶至极。他与二姐水乳交融，他的房子让二姐一家住着，待二姐的孩子赛过亲生，二姐一叹“苦”，他便全力以赴。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二姐高看他：我的弟弟一表人才，是吃国家饭的干部，随乎随乎的姑娘怎么配得上？要娶，就要娶最好的！这话太配老宋的胃口了，他陶醉于二姐的美言，毫无保留地将终身大事交给了二姐，请她给自己挑选斜来相当的女性为伴侣，虽然十年、二十年直到三十多年后仍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宋照样由衷地信赖二姐，他觉得“爹亲娘亲不如二姐亲”！他以二姐的好恶为择偶标准；同事、朋友给他介绍的女人，都要过二姐的目；几个徘徊头下来，所有人的热心都结了冰，老宋终于把自己耽误成了鳏夫。
        挨到五十多岁时，他清醒些了，想成家了，可惜晚了。一场重感冒让他患了严重的肺病，整日整夜的咳嗽又讳疾忌医又没人给他端茶送药，还烟酒照旧，他躺倒了，领导送他进了他老家旁边的医院并请他二姐就近加以照顾，并破例给她每天一块钱的报酬。
        得知弟弟病危，二姐笑吟吟的带着儿子们来单位把老宋预备成家的家具、衣物、存款席卷一空，连角子都不留一个，她的口才比“阿庆嫂”还好，她当街历数老宋从小到如今对她的剥削、她为他操的心、出的力，还满口答应天天去医院照看弟弟，她说得很感人：“馒头已经吃到豆沙边了……”但领导和工友们在病房只看到老宋泪流满面的大姐、大姐夫和他们的孩子在陪他，医生说他二姐一家连脚印都没有到过。

        领导曾多次请二姐来医院见见面，她的回答是：他是国家的人，应该由国家！二姐的绝情，令老宋万念俱灰，他的心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病还治得好吗？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老宋猛省了，他放声痛哭：我真傻呀！我错了、我错了……唉！晓得迟哉，好吃完哉……

        他是在大姐家咽气的，死时口眼不闭。后事和所有的“七”，都是大姐给他做的。二姐只要他的钱和房子，连家也不准他回。
        给先人上坟时，我忽然想起了老宋，想起了他对我的好！想起了他在世时的桩桩件件，他如果活着，该有九十多岁靠百岁了，我都毛七十岁了啊！他要是有家，早就儿孙满堂说不定已做“太爷爷”了，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令人向往的晚年啊！可是，这一切都与他绝缘！
        也许他已经转世了，也许他仍迷失在轮回中？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想给他去扫个墓，不知他魂归何地？唉！算了，阴阳相隔四十多年，“纵是相逢应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