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耕·娘会挑花边

    旧时绍兴的许多妇女，一年四季靠挑花边赚零用钱。我娘从小没了爹，她十二三岁就开始学挑花边了。一针一线挑出来的美丽花边是出口给外国人当家庭装饰品的，这项手工艺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失传了。

    我娘圆脸秀眉，明眸皓齿，虽然个子不高，但待人处事直爽大气。因为爹工资微薄，子女又多，我娘就凭一根针补贴家用。娘聪明能干，针线活是一把好手。每到腊月，四乡八邻的人都来请娘去做过年的新衣新裤。就凭一把剪刀一根针，经她裁剪缝制，长衫短袄、对襟大褂、洋布纺绸，各种面料各种式样的服装我娘都能做得叫人称心满意，因而年年忙碌。有一年一直做到腊月二十七，乡下人才摇船送娘回家，还送来许多粽子年糕。

    做针线费眼费时，娘为了子女，她日夜飞针走线。挑花边很苦，一根线只挣一分四厘钱，一根线有82公分，熟练的女工一天只能挑二十根线，赚三角钱。我娘是高手，她早起晚睡，每天要赚四角多钱，这是全家买菜的钱。娘挑的花边，挺刮清秀，无论网眼、十针、旁部和花衫针，针脚不紧不松，不密不疏，经常当作样板展览。她自豪地说：“我挑了三十多年花边，没有出一张次品。”

    娘虽是柔弱女子，但自尊心极强。我上小学三年級时，每学期二元五角的学费还欠一元。正是隆冬，校长把欠费的学生都集中坐在阴冷的石阶上不让晒太阳。娘一听，咬了咬牙：“明天去交！”她在煤油灯下挑了一夜花边，赚了五角钱，天一亮又把屋檐下的铁皮水流卸下来当废品出卖。她红着眼说：“人穷志不穷！

    娘牙齿不好，四十多岁便经常拔牙补牙。后来因多颗缺牙，便请牙医黄志松做了半口的假牙。戴了半天，就磨起血泡。娘找牙医修整，牙医很不耐烦：“就是这样的，修不了！”娘忍不了这态度，回家后自已用剪刀刮砂纸磨，半天工夫修整得严丝合缝。娘说：“我就要争这口气。”因为家里穷，五九年绍钢厂找人敲铁矿和焦炭，娘要和我一起去做小工。十六岁的我和娇小的娘抬着沉重的矿石艰难地搬运和粉碎，一天只挣五六角钱。

    娘爱孩子。我们兄妹六个，从小到大，娘没有打过一次。家虽穷，她缝补浆洗，拼拼凑凑，把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过年了，娘把爹开面店时收藏的面粉袋洗净染色，给儿女穿上她缝制的新衣。娘不念佛，但心地善良。外地搬来的一对小夫妻成了邻居，男人因做生意出差在外，女人刚生了孩子，娘帮忙烧饭燉鸡。一年多后，已经搬走了的这对小夫妻，在途经绍兴时，特地下火车来感谢我娘，他们说难忘这个好心人。

    儿女们都长大了，家庭负担减轻了，娘仍然手脚不停地做，她总是为子女着想，她不愿花子女的钱。五十多岁时，她打麻丝，踏麻线，后来到街道工厂织麻布，就在盼到快退休时，麻布厂失火烧毀了。真正是一场欢喜变成灰。娘说：“我的命苦。”

    爹中风了，后来长期卧床。娘端茶送饭，洗刷照料，整整六年，她不辞辛劳。

    娘也病了。诊断是无法切除的一个晚期肿瘤。她怨恨：“这个杀头的毛病不让我过好日子。”她没有享过福，她省吃俭用。儿女们给她的钱，她一层一层地整整齐齐卷在旧衣服中，硬纸板上歪歪斜斜地写明存款的日期和数字。病危时，娘说：“我要在家里多停放一天，就算你们多养了我一天。……你们要给我多烧些纸钱。”

    娘穷怕了。娘不愿走，她舍不得这个家。

    娘走了十年了。

    娘名兰珍，兰中之珍。

    * 本文原载于2023年7月8日《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