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有“独产”的小城

      改革开放以后，港台风最早吹进长期封闭的中国大陆，一首名叫“小城故事多”的歌曲率先登陆。本来就充满乡土情怀，经台湾歌手邓丽君甜甜地一唱，歌曲就更娓娓动听，立即风靡一时：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假如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看一看，说一说，小城故事真不错。

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做客……

      我这个孤陋寡闻的歌盲，听了竟如坠入梦境，仿佛返真到“摇摇摇，摇到外婆桥”的孩提时代，回到了少小离家的故乡。

小辰光的我，觉得绍兴城很大。解放初，我念小学二年级，一位叫杨慧英的音乐老师，在教唱“朱大嫂送鸡蛋”这首延安老歌时，就地制宜地改了歌词，说朱大嫂“出了村子口，过了大石桥，走了三里路，到了大绍兴”。大绍兴!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信以为真，上了当，幼小的心灵，深深种上了“大绍兴”的根，并为自己是大绍兴人感到荣耀。

     不见高山，难显平川。等到长大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才知道绍兴之小。绍兴府很大，绍兴城很小，然而小城的名声却大得很，使我这样的游子不管走到哪里，一口绍兴官话，人家一听就知道侬是绍兴“葛老倌”，都会羡慕不已。

     “名士乡”的荣誉称号，让每个家乡人都沾了光。不过除了这顶桂冠，使绍兴名扬天下的更因为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具有十大“人无我有，人有我特，人特我独”的“独产”。什么“独产”呢？难道还停留在我们在大跃进年代唱的那首歌吗：

绍兴是个好地方那么溜溜，溜溜

铜矿那个铁矿遍地藏啰，藏啰

鉴湖的泉水造老酒那么溜溜，溜溜

孟大茂香糕松又香那么溜溜，溜溜……

回答当然是非也，非也！除了老酒外，什么“铜矿”“铁矿”都老早过时哉，连孟大茂香糕也成了过去词。更何况我说的“独产”并非是单纯的物产，而是一枝升华的独秀。不过倘若把这么多“独产”娓娓道来，说上十天十夜，那恐怕要编成一本新《老残游记》了，在这篇小文中只能浮光掠影，一笔带过。话归正题，就谈这十大“独产”吧：

一  河沿

家乡城区，原来是水城河网，舍南舍北皆春水，乌篷小船穿梭行。不过江南水乡，此种画面并无醒目之处。但就绍兴而言，妙就妙在“河”字后总跟着一个“沿”字。一河一沿，一带一路，“一带”是潺湲流水，“一路”乃石板古道。屋前是道，宅后枕河，前后均有踏道头（河埠头）伸向河面，便于居民洗刷及水上交易。

二  小桥

天方夜谭话未尽，万桥之乡在绍兴。本人曾在前面《独步天下古越桥》一文中综述过桥乡之桥，其独树一帜的十大特色是：千姿百态、群芳竞艳，几步一桥、应接不暇，方圆一里、数朝咸集，首创之“最”、一枝独秀，名人古桥、相映生辉，桥含人情、麈尾之诲，古今诗文、俯首即是，水乡石景、刚柔相济，古桥民风、水乳交融，桥联民谚、代代相传。

三  台门

绍兴台门，唯我独有，走遍四方，别无分号。民谣有“绍兴城里十万人，十庙百庵八桥亭，台门足足三千零”，可见台门数量之多。台门的特色是青瓦粉墙，仪门挂匾，数进数厅，厅有匾、联。

惜乎解放后历次大破坏，老台门多已不存，最可惜的两座（或几座）状元台门。不过借助于“名士”的金字招牌，城内终于保存和修复了几位近现代巨子的台门故居，另有一座探花台门也还幸存。

四  弄堂

大街小巷。有街必有弄，所有城市概莫例外。例如北京胡同，上海里弄，杭州巷子儿，而绍兴则称弄堂，也有称巷。从明清沿袭至今的绍兴城内弄堂有数百条。

绍兴弄堂的独特之处是：一.弄堂地名各有来历典故，而其中因绍兴自古多名士，爱屋及乌，不少弄堂也绕上了浓厚的名人色彩，都因名人的逸闻轶事而得名。二.有些弄堂山里山、湾里湾、里面摆着迷魂阵，犹如北京大栅栏。三.有些弄堂狭窄瘦长，戛戛独造，倘有一个胖子徘徊不前，那就一夫当关他人莫入了。

五  老街

绍兴街坊经明、清两朝对整治后，“经画有条”，“坦夷如砥”，曾被赞誉为“天下绍兴街”。在百十条老街中，大街是城内贯穿南北的“华山一条路”，既记载了半部绍兴史，也是府城最繁华的商业区。

除大街外，绍兴老城区有东、南、西、北四条街，每条街各有特色。人说：（位于城东的）东街最热闹，（位于城南的）南街最悠久，（不在城西而是在城之东北隅的）西街最文化，（大街北侧的）北街（即北后街）最清幽。而“堕民”群居的三棣街、南货一条街萧山街均为深具特色的老街，下大路则是一条古老的历史文化胜街。

六  故居

天女散花满绍兴，故居遍布名士乡。府城内的名人故居比比皆是，是其他城市难以仿效和复制的。中外游客纷至沓来，多是慕名前来访览故居，而号称“镇城之宝”的鲁迅故里总是首访之地。离鲁迅故里咫尺之遥处就是陆游的伤心之地沈园，也是十分吸引游人的景区。

“一条解放路，半座绍兴城”，大街沿路两旁的名人故居更是应接不暇——秋瑾故居、章学诚故居、青藤书屋、秋瑾纪念碑、书圣故里历史街区。书圣故里荟萃着书圣王羲之和学界泰斗蔡元培的故居，也是刘宗周、黄宗羲等历代名士的求学圣地，近处还有贺知章的贺秘监祠以及周恩来祖居，成为“镇城之宝”外揽胜古城与寻访故居的“又一村”。

七  院、塾

诗书之乡自然少不了提供禾苗生长的沃土，因此绍兴至少在二千年前就有私塾，东汉初年的太学生王充就是塾师。绍兴两位清代塾师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为学生编撰的一部文学教材，就是后来成了传世之作的《古文观止》。直到我小时候还有私塾，因为太调皮，每逢暑假父亲就把我送到屋后蔡家弄一家私塾去“补课”（实为蹲监狱）。建国后多少私塾都随风而去，如今借鲁迅之光，总算保留了一所三味书屋，是市区仅存的清代私塾。

作为儒家理学“王学”或“心学”的学术中心，王阳明晚年曾在绍兴城讲学授徒长达六年，讲学主要在稽山书院（原在府山西岗）和阳明书院（原在光相寺东下大路上），遗憾的是均已湮废。好在还有两座书院幸存：一是明代著名学者刘宗周讲学并为领头、蕺山学派发祥地的蕺山书院，二是宋治平三年（1066年）创建、宫址在郡治东南（今稽山中学内）的府学宫。此外，移建于宝珠桥畔的春山试寓，乃是古代士子应考所居之地；位于胜利西路古贡院原址的大通学堂，是辛亥革命重要纪念地之一。

八  寺庙

国人多信佛，古城必有庙。建国初绍兴城内有“八大寺院”：开元寺，大善寺，长庆寺，圆通寺，戒珠寺，大能仁寺，禹迹寺，镜清寺。此外还有光相寺、龙华寺、宝林寺、马太守庙、钟堰禅寺、静修庵、广福庵、药师庵等小庙。

绍兴小城十万人，寺庙总数十余座，按人均“GDP”计，已远超其他城市。更何况这些寺庙的历史源远流长，有数座始建于魏晋南北朝。然而建国后的几经破坏，除鲁迅拜师的长庆寺和阿Q栖身之地土穀寺，以及王羲之故居戒珠寺，由于借助大树的庇荫得以留存外，其余寺庙基本上已“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九  乌篷船

“轻舟三尺，低篷三扇，占断萍洲烟雨”，南宋陆游在《鹊桥仙·华灯纵博》）中描述的就是乌篷船。乌篷船是绍兴独特的水上交通工具，因竹篾篷被漆涂成黑色而得名。船夫逍遥地坐在船身后梢，以脚躅桨推进、以手控桨定向，成了一道世间绝无仅有的风景线，常使中外游客大开眼界，并将行船的镜头一一摄入相机、摄影机中。

著名散文家周作人于1926年写过一篇书信体散文《乌篷船》，以书信形式详尽介绍了故乡绍兴的这种“独产”。敞篷的小舟过去是绍兴市民水上交易的流动市场，一早农家小船悠哉哉地划来，声声“卖菜啰！卖菜啰！”的吆喝声，把主妇们唤出家门，拥到河埠头对着满载在船舱中的新鲜菜蔬挑拣指点。买卖双方为讨价还价而耐心地斗智，这种斗智在下午满载鱼虾的乌篷船到来时，就更加激烈了。而现在游走在城里小河中的乌篷船，仅仅作为一种水上游的乐趣了。

十  绍兴酒

醉乡、醉神、醉仙、醉人，来到绍兴，一眼就看到“山村水郭酒旗风”。历来被赞为酒中珍品、黄酒之冠的绍兴酒，是可以与乌篷船难分伯仲的另一“独产”。游客到北京，不到长城非好汉；游客去绍兴，不喝花雕难吹牛。

绍兴酒与其他任何酒不同之处在于：一是有故事，可以从勾践壶酒兴邦讲到鲁迅把酒论世。二是有灵性，历代绍兴名士王羲之、贺知章、陆游、徐渭、陈洪绶、李慈铭等，都是在醉态之中创作出惊世杰作。三是有营养，因为用得天独厚的鉴湖水酿制成的绍兴酒，发热量和氨基酸含量均远高于德国人引以自豪的啤酒。四是有后劲，这是否是铸就绍兴人“报仇雪耻、后发制人”性格的一个因素？

一座无特色的大市，看似高楼大厦连街接巷，却往往因千篇一律、大而无当而一览无遗。一座有“独产”的小城，一走进就令人感到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我的家乡绍兴，一张因“独产”而惊艳中外的江南水乡名片。不过有些遗憾的是，绍兴城愈来愈大，原汁原味的“独产”却愈来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