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学生们来讲，世界上最凶险的事就是换同桌，比国家换总统、地球换轨道还凶险。谁都想要一个人畜无害的好同桌。三年级第一学期，我的同桌调成了彭静。彭静是个比我还矮的小女孩，面相苦兮兮，眼圈红通通，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我不想跟她坐同桌，不仅因为她学习差，还因为她脾气古怪、表情夸张、说话一惊一乍，偶尔的嗲声嗲气，经常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刚刚坐同桌的我俩，还能做到客客气气，她只要小心翼翼地求助，我就会给她讲解作业和习题，但是见她听不懂我就会烦，一旦感觉我讲题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她就把本子一摔，脸子一甩说“有啥了不起！”然后就不理我了。刚开始我还觉得好呀好呀，你别理我最好了，我也不伺候你了！但随即我就发现，坏了坏了，她有一百种办法搅扰得人心神不宁。比如趁我上课认真听讲的时候，她故意用本子扇风，扇得哗哗的，动作很大地发泄她的愤怒，当你准备回应她情绪的时候，不管是安抚还是谴责，她会立刻扭过头去，给你个后脑勺！我曾经觉得世界上最难看的，是一个人的冷脸，但没想到还有更难看的，那就是一个人的后脑勺，冷脸你至少知道其冷的温度有几度，可是后脑勺的冷你得去想象。有一次，我以为那个后脑勺后面的脸是温度是0°，但是我竟然听到几声窃笑，从她的手肘间我看见，她在看一本小人书，我的提心吊胆，她根本无所谓，换句话说，她在跟我玩空城计，看见我乱了马脚，她就放心了，她摆出个生气的姿态，其实自己在偷着乐。我觉得自己又被伤害了一遍。我也曾想把我的烦恼告诉老师，可是我总不能说“她总是给我个后脑勺”难保老师不会说“她不理你，你也不理她不就完了？”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明明我是受害者，可她说的好像我应该为自己的在乎感到愧疚。于是每当彭静对我摆冷脸，给我个后脑勺或大白眼的时候，最折磨我的，不是她伤害了我，而是我自己的无能，或者是我的太在意。这种女生之间的闹别扭，特别诛心，这种微型的双边关系冷战，其实就是一种冷暴力，看上去是在抗议，实际上是一种进攻，你能做的，只能是视而不见，可是，倘若任凭空气变得冷飕飕，自己也很难受啊。见我每天回家都不开心，我妈领我去彭静家，准备跟彭静她妈谈谈，一进门，别说我妈，我也觉得没必要开口了。彭静她妈躺在床上，彭静连晚饭也没吃，也没得吃，彭静她妈拉着我妈说呀说，从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老彭说到进了少管所的彭大彭二……显然，彭静的妈妈已经被生活压垮了，我们听到的，就像老鼠被压在重物下面的那种吱吱叫的声音。从彭静家出来，阳光刺眼，我和我妈都感觉好像从妖精的洞窟里出来了，我俩都像老狗一样抖了抖身上的毛，长舒一口气，彭静的喜怒无常好像也有了缘由，毕竟她可能也从未被好好对待过，我妈准备明天就去学校给老师说，给我调座位！倘若是男生，我不介意家长出面解决，但女生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了，如果我总是处理不好，我担心同学们会觉得我小心眼儿或者缺心眼儿，这两种标签任何一张贴上我都不好过。我们班陈燕，就是个反面教材，每节课几乎都有陈燕嘤嘤嘤的哭声，夹带着老师大声叱责陈燕同桌的声音。反正每次看陈燕拧着眉头又找老师告状去了，回来以后谁都不爱带她玩儿，陈燕咬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看着李海霞她们跳皮筋，她刚接近，李海霞就故意大着嗓门说，“收了收了，皮筋要断了，不玩了。”故意叫陈燕的脸红得像块猪肝儿。我和彭静也不总是冷战状态。通常每次吵了架，到老师让同桌互相背诵的环节，我俩就会相视一笑泯冤仇。不知为什么，男女同桌之间这个环节互相不笑也不会记仇，但女生这一笑是必须的，如果谁没笑，那表示这个梁子还结着，而且疙瘩结得更死了。有些女生，可能就因为没有及时笑，结一辈子仇也说不定。所以，假设三年级的我和彭静，没有和好，我家也没调走，我也没考上大学，我们都在厂里工作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估计两人一辈子都会遵循女生之间的神秘约定，这个约定叫“谁先理你谁就输了”我俩在菜市场遇到彼此会择路而避，狭路相逢的时候会装作看不见彼此，开会时不小心目光对接了，还要及时补上一个白眼，我们会把目中无人、视而不见、眼神穿过对方就像穿过空气等等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以备仇人见面的时候，一击即中，不浪费一个白眼和冷脸。 事情悄悄地发生变化始于四年级的那个春天，这期间彭静开始窜个子，彭静就像被放进空气炸锅里的虾片，目力可及地膨胀起来，仿佛一回头，眼前的彭静就长大一圈，那张苦兮兮的青皮核桃样的小脸变得饱满红润，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连声音都不那么刺耳了。性格也慢慢有了变化，这个大概要归功于她的小狗，彭静收养了一只眼睛亮亮的小黑狗，彭静见了她的狗，语气立刻变得温柔甜腻，放到一年前，我肯定无法把春风化雨这个词和她联系起来，但彭静还是彭静，几秒之后就原形毕露，歇斯底里地尖叫“不要碰它的肚肚！”原来狗狗翻过身，躺在地上，陈燕摸了一下狗肚子，就又不小心触动彭静的逆鳞了。 因为知道我家要调走了，老师赦免了我的作业，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乎班上的排名，也不会紧张兮兮地惧怕老师的提问，也不必处心积虑地只和学习好的同学交朋友，给彭静答疑解惑的时候也不暴躁了，遇到不会的题也不会无能狂怒了。我有了个计划：我打算在离开之前把厂子的山山水水都玩遍，与其说彭静热烈支持我的计划，不如说她反正一天到晚都寻思着咋玩，到哪玩，跟谁玩，玩啥……她的述求刚好和我的打算不谋而合，于是那一年，我俩每个周末都会找个理由约着一起玩耍：去山上摘桃花杏花梨花，去竹林子里割笋子，去河里捉小鱼，一起去附近的县城徒步远游，我们爬了很多座山，游玩了好几个水库…… 夏天，我父母收到了调令，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厂区，我发现自己最遗憾的，是新的地方纵然有更大的山河，但是没有彭静了。在大自然里，那个在学校里不是剑拔弩张就是缩成一团的、刺猬一样的彭静，就像被泡发的木耳，变得舒展开来，在山水之间，她的神经兮兮变成了敏感热情，她的跋扈和脆弱变成了胆大心细，在挖空心思游山玩水这方面，我再也找不到这么默契的伙伴了。这些话还没办法跟家人说，毕竟也就在一年前，我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摆脱彭静这个小恶魔。多年以后，看刘子超的游记《沿着季风的方向》，说到他在菲律宾一座城市的见闻“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见证了街景的迅速转换：前几秒还是浙浙沥沥的雨，转眼就变成瓢泼之势……然而，雨突然停了，毫无征兆，干脆异常，前一秒还是暴雨如注，后一秒就像突然拧紧的水龙头，几乎没有拖泥带水的中间过程”虽然说的只是天气，但是我却想到我和彭静忽而凛冽如冷风忽而爆裂似骄阳的奇怪友情。也许春天的脸孩儿面，小女孩的心思就是这样反复无常，不过，当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很是惆怅，我知道，我的童年结束了。
作者肖遥：专栏作家，出版随笔集《酱醋茶扮成诗酒花》。
曾给全国各地20多家媒体写专栏，作品常见于《中国新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读者》《时代邮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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