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以技入道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砉然,骨肉分离之声,
响然,刀砍骨肉之声。
砉然,进刀之声。
桑林、经首,都是传说殷商时代的乐曲。
这一段庖丁为梁惠王解牛,堪称艺术表演,动作似手舞足蹈,节奏合上古之雅乐,可曾有一点血腥污秽?
庖丁,有说是姓丁的厨师,文惠君就是梁惠王。
这一段描写,让我想到“与牛共舞”四个字,海明威在《死在午后》这本书里,写了很多他观看的西班牙斗牛的场景,跟这样的场面画风很不一样,我想如果海明威看到了庄子的庖丁解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看到这样的表演,梁惠王自然要表扬,可是他用的词却是“技”。
梁惠王这个人非常有意思,经常遇见人怼他,孟子就是其中一个。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可见,梁惠王并没有听从孟子的意见,他还是喜欢按照自己的兴趣来生活。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庖丁怼了梁惠王,你看到的是技,我要展示的可是道,你的境界跟我有差距啊。
我只不过是以技入道,刚开始学解牛的时候,就是屠宰师傅看牛的初级阶段,看到的是相,练习了三年之后,眼中就不再是实体的牛,这个牛变得丰富了,骨肉经络内部结构了然于心,牛之理被掌握,到今天在梁惠王面前展示的过程,“神遇”而非“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几乎进入了神乎其技的境界。
后面一段是更细节的描写,刀跟随牛的结构在里面穿梭,心手合一的状态。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这样的神技带来的表现是什么?是工具刀的际遇不同,一个月换一把刀,一年换一把刀,庖丁的刀用了19年,还像刚从磨刀石里拿下来一样新,“游刃有余”就从这里来。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尽管如此,每次遇见结构复杂、筋骨紧凑的地方,我还是会慎重处理,举重若轻,小心用力,然后豁然解开。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梁惠王听完之后,得出结论说,我听了庖丁的话,明白了养生的道理。
庖丁给我们的养生启示到底有哪些呢?
到底什么是养生,庄子在前一段开篇就说了,“缘督以为经”。养生养的是人的精神境界。
我们的精神如何在纷乱的世界里,保持自己精神状态的游刃有余,我的理解如下:
第一、尽量减少与人事相刃相割,人无往不在关系中,不在问题中,我们眼中总有大大小小的“牛”要解,你如果总是硬碰硬,去砍骨头,你的身体也许就是刀的际遇,砍几下,刀也留下很多缺口。身体是需要关照的,蛮力拼命这件事情,在庄子这里绝对不允许。
如何才能不相刃相割?齐物论,先放下分别心,打破界限,学会站在更多他人的观测点去看问题,心胸就会宽广,内心的空间就会变大,心大了,即使刀法一时不娴熟,也还是有一定的余地。
第二、越是重要复杂的事情,越需要不慌张,不盲目采取行动,复杂的问题有时候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化解,而不是用比事情本身更复杂的逻辑去叠加,但如何化繁为简,需要你有前面对于全牛的无数的历练和把握,你才知道这个重要的事情在整个局面当中,处于什么样的阶段和位置。全局观带来攻克难题的能力。
第三、以技入道的核心,需要足够的实操练习,以及不断主动的精神参与,缺一不可。
没有精神参与的活动,永远都在技的层面。
第二段:乐天知命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宋国人公文轩看见自有一条腿的右师,就产生疑问“这个人缺了一条腿,到底是一出生就如此?还是出生以后人祸造成的?”然后又自己给出了答案,其实这两种情况没有区别,看起来是人祸的,其实还是来自天的意志。
接下来,庄子说野鸡野外觅食不容易,走十步才能找到一口食物,走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但即使是这样,野鸡也不愿意被人养在笼子里,“神虽王,不善也。”,在笼中虽然可以被喂养得很好,毛色发亮,但内在的精神是不自由的。
这两个故事在讲什么呢?
我以为,庄子在说,人如何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人要合乎自然大道,每个人要根据自身的条件和禀赋,去选择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是上天独特的设计,不必问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我的不公,到底是什么让我身有残疾?每个人都有残疾,程度不同而已。
即使是先天条件不好,你也需要乐天知命去接受。
最后,只要精神自由,便可超越世俗的缺陷,逍遥自在,活出属于你的价值。
这同时体现了庄子的齐物论,也体现了庄子的逍遥论。
第三段:安时处顺 薪尽火传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其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这一篇可以成为庄子对老子的敬意。
庄子写道,老子去世,秦失(虚拟人物)去吊唁老子,结果去了灵堂,简单哭了三声就出来了。
秦失的弟子就问老师,你不是老子的朋友吗?吊唁朋友就这么点诚意吗?
秦失说:“我真是作为老子的朋友,才进去哭三声,那是把老子当做一般人来看的,但现在我发现,老子不是一般人。我看到有老人哭得像丧子之痛,有少年人哭得如丧考妣。大家一起来吊唁老子,但老子真的希望他们如此吗?一定有老子不希望有的称赞,不希望有的哭泣。”
“遁天倍情,忘其所受”,“遁天之刑”,生死是自然规律,人们拼命哭泣,不就是逃避上天的规律吗?
老子适时而生,适时而去,这是自然。
“安时处顺,哀乐不入。"这是庄子面对死亡的态度。
他把死亡形容为“帝之县解”,站在天帝的角度,人活着就好像一直被倒悬一样,死去才是一种解脱。
“薪尽火传”,这个成语是庄子对于老子的盖棺定论,人的身体会灰飞烟灭,但精神的火种永远流传。
超越肉体的消亡,体会精神的永恒。
也许,秦失就是庄子,他并非一开始就如此超脱,他也会为朋友的去世而哭泣,直到他了悟到老子的精神之火已尽在人间,他才收起了自己的眼泪,以一种更加庄重久远的吊唁姿态来面对。
有一段佚文,说庄子病剧,弟子哭泣,庄子应曰:“我今死,则谁先?更百年生,则谁后?先不得免, 何贪于须臾?”
不要小看这一段,庄子的这一段,不知影响了此后多少中国人的生死观。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
说的是晋朝王戎死了儿子,他悲不自胜。他的好朋友山简去看他,说何必如此。他回答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山简佩服他的话,更加为之悲痛。
王羲之在兰亭序里写到“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苏轼写他读完庄子的感受,说:“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在苏东坡的文词里,尤其在被贬黄州之后,随处可见庄子的身影。
苏东坡用一曲满庭芳,表达了他对名利的超脱,人生的旷达。
满庭芳·蜗角虚名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但我想说,一个人对死亡没有形成看法的人,很难有对生的充分肯定。
又想起钱穆先生总结《庄子》是一部衰世之书,一个由对死亡的超脱为起点,建立起来的生命艺术化境界,可以说带着某种衰,但也带着更坚定的决然的灿烂。
你或深情、或超然,都由你,当你想要超脱时,便可超脱。
庄子在现世与来世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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