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街坊，姓刘，因为一脸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麻子刘。
从我记事儿那天起，麻子刘简直就是我的童年梦魇。这孙子就是那种老北京特有的酒腻子，每天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就是从早喝到晚，喝多了就闹酒炸撒酒疯儿，尤其喜欢吓唬院儿里的孩子，谁看见谁都腻歪。要说麻子刘也不是天生这样，听说年轻那会儿倒是挺正常的，变成了酒腻子，据说是因为一件事儿上受了刺激。
麻子刘年轻那会儿是开脏土车的，就是垃圾车。过去，北京的大街上设置有大号的铁皮垃圾桶，街坊们把每天的垃圾都倒在里面，定时会有垃圾车过来运走。后来领导可能觉得不卫生，就取消了垃圾桶，改成了每天傍晚的时候大家集中把生活垃圾打包好，环卫工人会开着新型的垃圾车，车上还放着十五的月亮或者涛声依旧的音乐，招呼大家把垃圾送出来，麻子刘就是这种垃圾车的司机。
本来呢虽然开垃圾车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不过麻子刘那会儿还算本分，也没有什么志向，按说踏踏实实开他的车，过些年调个舒服点儿的岗位混到退休也没什么问题，但是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老实本分的麻子刘活生生遇到个大忽悠，被忽悠瘸了。
麻子刘的爹当初是大户人家，妻妾好几个，生的孩子得有十几个。麻子刘的妈是个小妾，他排行老八，而在他家隔壁住的就是大老婆生的老大。
刘老大本身倒是没什么，在机关里当干部，工作体面人也厚道，跟街坊处的都不错，但是他们家一直跟麻子刘不对付，其实俩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的，当然都是因为上一辈儿人的历史遗留问题。
因为关系不好，所以两家人就老较劲，但是麻子刘没本事，什么也比不过人家，处处都矮着刘老大一头，心里憋气可是又没办法。
院儿里有个跟麻子刘关系很好的哥们儿，因为脑袋长的特别小，所以外号就蒜头。这人是给火葬场开车拉死人的，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是挺落实惠。首先这个工作在当时来说挣的钱算比较多的，而且一般的亡者家属都会私下给点儿好处，或者是钱或者是烟，所以蒜头干着还挺带劲。
这蒜头平时爱喝口，也爱吹牛逼，跟麻子刘就成了酒友。尤其到了夏天的夜里，俩人跑到北新桥自由市场（后来的簋街）去端上一盆卤煮，回来坐在马路牙子边儿上能一直喝到天亮。
麻子刘就经常跟他抱怨，自己赚钱没有刘老大多，吵架都不硬气。
蒜头有一次就喝多了之后跟麻子刘吹上了牛逼：“你想赚钱多还不容易吗，我回头跟单位说一句，给你调我们那儿去啊！我跟你说，别看我是拉死人的，说着也不好听，但是咱真赚钱啊！你哥也就挣个死工资，咱这可是活钱儿，哪趟活儿家属也得给个五十一百的，你看我们家里那些烟，什么三五肯特万宝路希尔顿，都是家属送的，抽不完啊根本。”
麻子刘一听可就高兴了，毕竟自己是开垃圾车收脏土的，比拉死人也不强到哪儿去，人家蒜头这工作还能多赚钱，干的过儿啊！他还就认真上了，喝完酒第二天借着酒劲儿就跑单位辞职去了。领导也是真对得起他，听说人家麻子刘找到好工作了也不敢耽误，当时就批下来了。
可是蒜头许诺的话那都是酒话，就是吹牛逼习惯了带出来的，喝完酒就把这事儿忘了。等听说麻子刘为了这事儿都辞职了，可把蒜头吓坏了，毕竟自己没那么大本事，调不过来麻子刘。可是人家为了调工作都辞职了，蒜头只好一直敷衍麻子刘，说这事儿得给领导送点儿礼，然后慢慢滋润着，叫麻子刘别着急。
这一等，就是小半年，麻子刘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就要找蒜头理论。但是为时已晚，蒜头在一天夜里居然就蔫不唧的搬了家，听说是跟朋友换了房。
麻子刘这下儿傻眼了，心里也明白是被蒜头给坑了，可是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毕竟人家就那么一说，又没跟自己签合同，又没拿好处，不给你办你也没道理去找寻人家。
失业之后的麻子刘也不知道是自暴自弃了还是确实找不到工作，反正就再也没有上班。他天天就跟家喝酒，喝完就出来闹事儿，吓唬吓唬谁家孩子啊、上大街上找谁打一架啊、去街坊邻居家里假装串门儿蹭人家烟和茶叶啊，就没有谁不烦丫挺的。
可是老这么着，靠着他老婆的工资养活他和儿子爷儿俩，时间长了也扛不住，麻子刘就干脆做起了小生意，弄了个平板儿车，在大街上卖货。
那会儿，买东西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没有网购，只能是去周边的商场，但是道儿远啊。所以一般的生活日常用品，大多是在附近的小卖店购买，麻子刘弄点儿街坊生意做做也不是不能赚钱，但是他可能喝酒喝的智商有了问题，他卖的这东西可就绝了。
一开始，麻子刘也不知道是脑子喝酒烧坏了还是叫傻子给舔了，他居然摆摊儿卖起了卫生纸和卫生巾。
我操，那个画面简直太美，一个麻脸大老爷们儿，光着个膀子，坐在板儿车后面喝着二锅头，卖着卫生巾，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敢过来买？一连好些天，除了偶尔卖出几卷儿手纸，就再也没卖出别的，全砸手里了。家里上的货，那一箱箱的安尔乐、一片云的卫生巾只能留给他老婆自用，估计能用到她绝经那一天都用不完。
眼看着卖不动，麻子刘就换了章程，改卖水果。但是问题又来啦，孙子懒啊，懒得起大早儿去批发地上货，他的水果的货源就是不远处的菜市场和商店，回来稍微加点儿钱接着卖。问题是那会儿大家都挣的少，商品的品种和价格也都心里有数，谁买他的货啊，人都愿意多走两步去买商场的，便宜，还比他的新鲜。
就这么着，麻子刘的水果烂了一车又一车，全家总动员吃烂苹果、烂桃儿，吃的直跑肚拉稀，麻子刘一看这也不是买卖，还得换章程！
在经历了两次失败之后，麻子刘痛定思痛，决定改卖一些大家每天都要买又不容易坏的商品。
正好，他认识附近一个搞批发的，打他那儿上了不少的白酒啤酒和小食品，比如什么干脆面啊、锅巴啊之类的，这些东西保质期都长，附近的街坊邻居路过的时候没准儿顺手就买瓶酒什么的照顾他生意，最主要的是，实在卖不掉的，他自己还可以消灭。
自从卖上这些，麻子刘勤快多了，以前是卖不了一会儿东西就得回家喝酒去了，现在他省事儿了，直接就坐板儿车上喝，家都不用回。
我小时候常听说有老北京的酒腻子，喝酒拿生锈的铁钉子当下酒菜，现在没那么困难了没人那么干了，但是麻子刘依然叫我开了眼。
我经常看见他拿着一块水果糖，舔一口就一口二锅头，直到一瓶儿白酒喝完了，这块儿糖还没全舔干净，于是拿糖纸包好了第二天接着舔。
有时候，中午他儿子放学回家没饭吃，他就给儿子拆开两包干脆面叫他当午饭，自己则扣下一包干脆面的调料当酒菜儿。他把干脆面的调料倒在手心儿里，舔一口调料吹一瓶儿啤酒，这一小包调料能顺下去半箱啤的。
这麻子刘虽然性格有点儿讨厌，但是本人心肠并不坏，有时候看见谁家里有点儿事儿，他也过去帮忙，所以街坊们大多也可怜他，谁要是买点儿下酒的东西，时不时的也给他点儿。
有这么一天，街坊有个老白头，去稻香村买了一只扒鸡。回来路过麻子刘的板儿车，看见他蹲在车旁边儿正舔着水果糖喝白酒，老白头觉得不落忍的，就顺手给扒鸡的俩鸡爪子和鸡头掰下来递给他说：“麻子，给你这个，嗦了着玩儿吧。”
麻子刘一看见鸡爪子，立刻就高兴了，赶忙就接过来说：“哎呦，白大爷，您瞧这怎么话儿说的，得嘞，我得着了啊，谢啦您呐！对了，您受累，回家帮我坐壶开水，我一会儿啊上您那儿沏点儿茶去。”
老白头知道丫就这么个操性，街里街坊的几十年了，也懒得跟他废话，就说道：“行，你也别费事儿了，我给你这大茶缸子拿回去，待会我孙女儿中午下班回来吃中午饭，吃完了叫她给你捎出来。”说完，老白头就晃晃悠悠的回家去了。
麻子刘蹲在那儿喝完了一瓶白酒，啃了一个鸡爪子和鸡头，剩下那只鸡爪子舍不得吃，拿草纸又给包起来揣到了怀里，准备留着晚上再啃。就这么个功夫，离老远就看见老白头的孙女儿下班回来了，麻子刘擦擦手，准备过去跟白姑娘打个招呼，叫她受累先给自己的茶水送出来。喝完白酒都会叫渴，他有点儿受不了了。
就这么个功夫，打胡同里出来了几个人。这伙儿人为首的叫黑皮，是附近胡同儿里的一个混混儿，平时也没什么正经的营生儿，就是靠打麻将出老千、给别人的歌舞厅和游戏厅看场子赚钱。后来附近一个安徽来开发廊的妹子跟他勾搭上了，俩人一合计，干脆从老家招了几个小老乡，白天理发晚上卖淫，黑皮带着几个兄弟给她把风儿看场子，几年下来赚了不少。
要说这黑皮吧，平时虽然不干什么好事儿，不过毕竟是本地人，轻易也不招惹附近的老街坊，怎么说你也还得跟这儿住呢，臭了名声可就混不下去了，所以也算相安无事。结果，那天这几个人中午喝大了，再加上老白头的这个孙女儿平时不怎么过来看她爷爷，黑皮他们并不认识她，所以就出事儿了。
这个白姑娘长得挺好看，黑皮手底下有个兄弟叫四眼儿，看见人家长得漂亮就跑过来调戏，非要交个朋友。那年代的治安还很好，外来人口也不多，白姑娘长那么大了头回遇上臭流氓，吓得撒丫子就往家跑。四眼儿觉得有意思，跟在后面还追，俩人一前一后的就跑到了麻子刘的板儿车跟前儿。
麻子刘本来就爱管闲事儿，流氓调戏老街坊的孙女儿那还能不管吗！当时就跑过来一把扯住了四眼儿，借着酒劲儿壮胆儿，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给四眼儿抽的顺嘴角直淌血沫子。
后面儿黑皮他们本来站那儿看着嘻嘻哈儿，这一看见哥们儿吃了亏，就都不干了，跑过来就跟麻子刘动起手了。
没想到麻子刘平时怂了吧唧的，但是年轻那会儿当过兵，在部队里练刺杀练的精熟。他回头抄起一家盖房的扔在大街上的竹竿子，朝右一拨就荡开了黑皮抡过来的钢管儿，然后对着黑皮的胸口就猛力一刺，可巧竹竿子顶端有个切开的茬口，边角尖锐锋利，一下子就插透了黑皮的外套，深深的扎进了肉里。
见真的伤了人，麻子刘也有点犯傻，这么一愣神儿，被黑皮的几个哥们儿拿着板儿砖就给拍躺下了，一顿拳脚，把麻子刘给揍了个半死。
趁着这会儿，白姑娘跑回院子喊了街坊们出来，大家伙儿听说黑皮调戏老白头的孙女，又把麻子刘给打坏了，就都不干了，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叔就都回家抄了家伙出来要打群架，有几个大爷大妈的就过来劝，埋怨黑皮他们不应该办这事儿，欺负街坊邻居。
黑皮倒也不是混不讲理的那种，本身也是自己这边儿理亏，虽然被竹子扎了一下儿，但是伤的倒是不严重，倒是麻子刘被打的脑袋肿的跟猪头一样，闭着眼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死活。
他一琢磨，自己还得跟这边儿混呢，真给街坊得罪急眼了也是麻烦，就赶快跟老白头那边儿赔不是，又叫小弟去姘头的发廊里拿了一笔钱出来，带着麻子刘去医院看伤。好在麻子刘身子骨还算硬实，除了有点儿脑震荡，剩下都是外伤，没要了他老命。
后来，黑皮跑到麻子刘家里看了他两次，给买了些营养品和水果，又给了八百块钱，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不过这麻子刘却是记住了这顿打，他本来就心眼儿窄，虽然自己一直混的不好，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这么欺负过他，挨打更是头一遭。
他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报仇，于是每天在街上卖货的时候，就暗地里观察黑皮一伙和那个发廊的动静儿，时间一长，除了发廊偷偷拉皮条的事情之外，还被麻子刘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他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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