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手记
文 | 陈子芃
我们常常追问：爱情是什么？物欲横流的时代，爱情的分量还有几许？当孩子长大，老伴离去，身体逐渐衰老，该如何面对内心的情感世界？老年人会比年轻人更有经验更懂爱情吗？他们的情感诉求是什么？该如何关照老年人的精神健康？
爱情，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它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在上海徐汇宜家，我们管中窥豹。
作为纪录片《前浪》中的一集，与另外五集共同将镜头聚焦于新时代的老人，记录他们的爱与痛，遭遇与挑战，从生物生理、精神情感、社会伦理等多个维度描摹老年生活的真实图景。
每一次去宜家都像打一次攻坚战！
徐汇区的宜家餐厅成为了魔都老年人的相亲一角，每到周二、周四，他们不约而同聚集于此，相亲、交友、打发时间，多的时候有好几百人。十几年来，他们用情感交织起了这一座异托邦，成为现象级的城市景观存在。
去年十一月初，我们第一次进入徐汇宜家餐厅。当主动攀谈变成尬聊，我深刻体会到那一代人谈及感情时的内敛羞赧和讳莫如深。而且，来这里的老人大多是丧偶、离异，或是一辈子没过结婚，想邀请他们出镜困难重重！
随着几个月的相处，我们与这里的许多老人成了朋友。有的每天给我发问候早安的表情包，有的晚上和我煲电话八卦别的老人，还有的约我一起去古镇游玩……即使知道我们这几个月是来拍片的，仍然托付一份依赖感。他们真的很需要陪伴，哪怕只是说说话。在他们看我们的眼神中，有对晚辈的爱护，有对朋友的真诚，有时还流露一种想要弥补缺憾的朦胧神情，对于青春本能的贴近和喜爱，谁没年轻过呢？大概，也有他们对过往青春记忆的缅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慈祥”并不是所有老人的标签。进入拍摄中期，三四个老人蓄意污蔑我们的拍摄，引发争执想让保安和警察来赶我们。因为我们从侧面听闻了她们的灰色手段，她们生怕被曝光。平时斯文做派，打扮颇像王家卫的X先生看见我们据理力争的样子，他说我们在为争夺正义的领地而战。
在每周两次的混迹宜家和平时密切沟通下，截止目前，终于有三十多名老人愿意出镜接受采访和拍摄，并签署肖像权协议。
没有势如破竹，只有水滴石穿。我们不去偷拍，而是尊重老人的意愿，也让他们相信我们不会丑化或窥伺。他们的浪漫、他们的隐忍、他们的故事我们编撰不出来，要恳请他们亲自讲述。
因为，他们的处境赫然醒目。
1963年，中国出生了近3000万人；1964年，出生人口近2800万人，这被称为建国后的“婴儿潮”。在1980年“一胎政策”出台前，中国出生人口约3.7亿。 据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国14.1亿人口中，60岁及以上人口有2.6亿。在党的第十九届五中全会上，把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上升为国家战略。今年3月7日提请十四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审议的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显示：为完善老龄工作体制，中国拟将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办公室改设在民政部，强化其综合协调、督促指导、组织推进老龄事业发展职责。
随着人口老龄化加剧，越来越多的老年人面临丧偶、离异、独居，缺少子女的照顾的困境。
在新时代里，他们已然老去，在大都会中，他们依然努力寻找一份情感寄托。至少在宜家，可以认识新朋友，去结伴郊游，约饭聚餐，若寻得良伴，还可以同居照顾。
在宜家，如果看上眼，就自然地坐在他（她）的餐桌对面开始聊天。同性间，彼此或许是追求异性的竞争对手，又可能是聊天喝酒的伙伴。当老人在老人堆里，“老”的概念便会稍许模糊，社会对老人的刻板印象被淡化，他们自然地展现出本来性格，每个人都是无独一无二的个体。
哪怕与爱情一次次地擦身而过，他也不会放弃。阿宝，年过古稀，常常拖着一个行李箱来宜家，里面放的是他给大家买的零食。他常带着一顶黑色的大厚毛毡帽，质朴的谈吐和外表，你一定看不出他是一位三甲医院退休的医生，还曾因为热心帮助病患被登报表扬过。他在宜家的成名事迹是三次婚恋被分走了三套房产，目前在远郊租了一小间房子居住。别人背地里说他“戆度”，他却有一种“别人笑我痴，我笑别人看不穿”的无所畏。有时他也忍不住重叹一口气，说这就是他的命。无子女的他把每月七千的养老金毫无保留地花光，大方请客，送人礼物，也四处寻觅，到宜家，到人民公园，到养老院，“找老太婆”。他总让我想起战风车的堂吉柯德，用自我的方式对抗着命运的魔幻现实，终又成了众人眼里“魔幻现实”的人。
金阿姨75岁了，刚与男友不欢而散，她说男友很帅，身边就有“绿茶女”来挑拨说她贪心男友每月给她的2500元，其实她每月买菜和照顾根本余不下什么钱，遂从男友家搬了出来。年少时富足开明的家境让她具有比同龄女性更前卫的交友观，她烫着优雅知性的齐肩卷发，积极地在人群中交流，不会因为袒露情感需求而显得紧张，还保有一份东方女性的矜持魅力。她重整旗鼓，穿上绣金的旗袍和白色小皮鞋再来宜家碰碰运气。眼下，有一个老头在追求她，还告诉她：情侣关系定了，之后不要再来相亲角了。但上周二，两人竟在宜家碰面了！男方的热切追求显得可笑，金阿姨也没有直接告诉他没看中他。两人仅靠着摸不清的感觉持续着似有若无的暧昧，也或许在某一刻，已是男方的一厢情愿。
一个女人的痴情是——没有新欢能比得上旧爱。 十年前丈夫病逝令徐阿姨痛苦不已，选择在远郊独居十年。在女儿的开导下，逐渐走出自闭的心房。她初到宜家，出众的气质外貌在第一时间就吸引众多异性的目光。但她眼光甚高，追求精神和灵魂伴侣，让众人不敢轻易上前交流。
并不是到这里的老年人都是奔着爱情而来。刘阿姨总是那桌老太太里穿着最明丽的一位，打扮颇有中国式“伊丽莎白女王”范儿。她热爱生活，家里处处装点着她手工做的丝袜花卉和娃娃。她年轻时经历过风雨，还开过舞厅，老来虽然腿脚慢了些，言谈依旧显得活泼敏捷，岁月没有蹉跎她内心的青春，81岁，仍保有一颗少女心。她曾在宜家找到过男朋友，分手后还是来宜家，与闺蜜们聊天也能找到乐子。就像她说的——“没男人不能活了吗”。
73岁的乐叔是这里的大媒人，每周二、周四都会准时出现在宜家，十来年风雨无阻。他胸前带着一块给脑梗妻子祈福的大玉佩，拿着一个小笔记本、一袋干粮，有时还自备一小瓶酒。他熟悉这里几乎每一位老人的情况，还撮合过十多对情侣。有人给他二十元媒人费他会开心笑纳。这里一些人的“外号”也是他取的：“四房男”“前列腺”“两百万”等等，这些不算雅致的外号能精准地概括对方特征，也说明了什么样的条件情况在这里会被看重。
“澳洲男”这个名字就是老乐取的。他西装笔挺，看着是个阔气的大老板模样。听说他有四套房产，在澳洲还有家族游艇企业。很多人只会周二来宜家，但他周四也会来，甚至在疫情很严重的时候也会出现。他常坐在老乐的邻桌，抱着浑圆的肚子，一个人发呆，他总是一副神秘又无奈的表情，似乎无人能懂得他。他说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找对象，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因为在家也是望着天花板发呆。
其实，这里的配对成功率并不高，但他们依然勇于表达和追求爱情，甚至有一种“抱团取暖”的意味，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孤独。老年的孤独不同于青春的孤独，要面对身体机能和容貌逐渐衰老的无奈和痛楚。他们缄默隐忍，带上假发，认真打扮，努力热爱生活，守住老去生命的尊严和体面。我也从这脆弱处看到了他们的强大和坚韧。
至于结婚，很多人避而不谈，因为一旦关系到房子与财产，就不是两个人的简单事。在中国，子女被约定俗成地认定为唯一的遗产继承人，为了避免引发家庭矛盾，很多夕阳恋无法正大光明地搬上台面。很多老人只想找个伴儿，图不了结果，图不了未来，婚姻的部分几乎失效。
城市发展也并未顾及在空间上给老年人带去的挤压和孤立感，而是更多地为年轻人提供娱乐消费空间：KTV、酒吧、网红店等等，适合聊天交友的咖啡馆又高于许多老年人的消费水平。在上海，独身老人大多辗转于徐汇宜家餐厅和人民公园等二三个免费的城市公共空间。
宜家作为一家奉行文化包容经营理念的跨国家居公司，尴尬地承担起了这一份城市角色担当。它的餐厅窗明几净，温暖舒适，有干净的桌椅和卫生间，还提供平价餐食、免费咖啡和热水。这些无疑成为老年人看重的便利条件。 老人们在时喧嚣不已，老人们离开，又留下一桌桌果皮花生壳……宜家也发出过几次敬告书，但从未强制驱赶这些占座而不消费的老年人。听店内一位经理说：“因为来的都是客。”
回到爱情这一话题，我们采访的大多数宜家老人说，这里根本找不到爱情，原因种种：年龄、长相、金钱、房子、健康、性格等。他们习惯地归结为一个原因——没有眼缘。
热闹的聚集只是一群人的庞大孤独。这与当下许多单身青年的处境何其相似，在奔涌向前的时代浪潮里，共同跌入一个难以构建亲密关系的怪圈。
上海广播电视台纪录片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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