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回忆里，都是温暖的事

去机关单位办事，在楼梯拐角处与曾教过我初中数学的老师不期而遇。王老师您好！我迎上去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老师抬起头来，迟疑了一下，然后回应了一句“你好”，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与我相握。

显然，进入机关单位工作多年且已近退休之年的老师，对眼前这个中年男子自然是感到陌生。算来初中毕业都已快三十年了，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当年身形魁梧的老师已是两肩下沉，腰身微微前倾，头发灰白，额头和眼角都已长出深深的皱纹。几句简单寒暄之后，老师还是微皱着眉头，在记忆里努力搜寻着关于眼前这个学生的蛛丝马迹，看得出很是艰难。但是当我说出毕业的年份和班级，老师的记忆便瞬间生动了起来，三十年前学校的概貌以及诸多老师的名字，娓娓道来，甚至关于几个调皮学生的“光辉事迹”，还能在言语中准确地还原一些细节。

岁月取走了他身体的挺拔伟岸，脸上奕奕的神采，还有声音中洪亮的部分，但是，与他曾深深热爱的事物相关联的片段和细节，却经受了时光的打磨，在记忆里依然鲜亮如初，温暖如初。你看，在这一刻回忆和叙述的语境里，这位年近花甲面容沧桑的老师，是如此的兴致盎然。

在县城的路边偶遇同村的老人，便热情地招呼上车载他一程，老人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不少的乡村往事。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未到不惑之年就失去了老伴，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吃尽了苦头，在那泥土里刨食的年岁里，他整日昏天暗地地劳作着，像一根深深地嵌进水田里的树桩，唯有一头老牛为伴，在烈日与冷雨里，用永不停歇的一双手，在几亩责任田里种出希望和生机。在秧苗吐绿到颗粒归仓的周而复始中，不知道领受了多少次无人相助的窘迫，尤其是在三个孩子相继辍学的时候，他向村人借过几次钱后因无力偿还最终被拒之门外的困境，在我的脑海里都还有些印象。

但是，眼前这个老人，言语之间全然没有这些沉重和酸楚。他所讲述的，都是村庄和乡亲们的善意，说当年某某和某某对他一家人的好，说家境的好转都是搭帮国家的好政策，说大儿子受了某家人的恩惠学会一门好手艺，赚了一些钱，如今在县城里买房安了家，他也成了一个城里人……黝黑的脸庞上有掩饰不住的满足和幸福，深邃的皱纹在笑容的推动下，一层层地堆叠起来，仿若老家村头山岗上密密匝匝的田埂，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岁月的流逝，让一个人的回忆，变得越来越苍茫，但是，如果细心地去发现，我们渐渐老去的回忆里，早已没有了曾负重而行的苦涩，没有了人世间嶙峋狰狞的片段，没有了曾被当头棒喝的愤怒和委屈，没有了曾难以平息的伤痛与怨恨。母亲早些年总是爱翻生活的老黄历，对坏脾气的父亲种种不是耿耿于怀，对他人曾经的冒犯愤愤不平，常常在后辈的面前抱怨诉说，激动时还会泪眼滂沱，话语尖酸刻薄，弄得一家人紧张兮兮，难以释怀。近几年来，母亲确实改变了很多，倒不是因为照顾后辈的心情，而是仿佛时间重新选定了她回忆的篇章，让她在每一次回望往昔的时候，都能触摸到来自生活的善意，她开始不厌其烦地说着他人的好，神色也变得愈发慈祥平和，对周遭的人和事也多了几分宽容。

亨利希·曼说过：生活不能永远停留在这样的痛苦中，不能总是沉浸在这些残缺的、苍白的回忆里。其实，用不着这样的告诫，阒寂的深夜，思绪在过往的时空游走徜徉，因为曾经的深爱，因为曾经的勇敢和不屈不挠，我们渐渐苍老的的回忆，所止之处，皆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