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草木心

最近给学生讲古诗词，有意或无意之间，总结出一条简单的规律：和我们隔着漫长岁月的诗人们在宣泄心中情感时，大多会借助草木传情达意。草木不言，但在诗人那里，拥有了情意浓厚的灵魂与气度，它的丰盛与杂乱，萧瑟与荒芜，总是自然而然地对应人生的悲喜。或者可以说，诗人的内心隐秘而复杂的情绪，都能无一例外地，在草木身上找到破译的密码。

厌倦名利场的陶渊明，不单是决意回到山野之地，与松菊为友，江湖两忘，而且从此以后，文字怎么也绕不开菊、豆、桃、柳、桑，这些如泥土一样朴素的事物，成了他余生的精神寄托和心灵写照。一生被命运与山河的双重动荡深深困扰与折磨的杜甫，道尽满腹悲愤的莫过于“城春草木深”、“无边落木萧萧下”，草木代替了他的喉咙，喊出了彻骨的痛。“草青临水地，头白见花人”、“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哪一句，不是心迹的显露？哪一句，不是以草木来代言？

于诗人而言，世事沧桑，人生多舛，而最长情的，仿佛只是这大地上的草木，因此，他们眼睛所邂逅的一草，一树，一花，微微颔首如倾心相交的知己故人，孤苦无依如经风历雨飘摇不定的自己。诗人的身体里，一世装着一颗草木心。

时至小雪节气，满目还是深秋的模样，天空高远，无限地敞开它的蔚蓝与澄澈，大地辽阔，呈现抖落一身繁华之后的素净与苍茫。我在广场上踱步，周遭空无一人，夕阳落在我的肩上，也落在分布于广场各个角落里的枯黄的草木上。万物一同沐浴着冬日的暖阳，这一刻，也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卸下了近来所有的人事烦忧，和这些草木一道，尽情享受着静谧祥和的时光。“不知说什么好，最好什么也不说，身旁有花有草，心即草木本身”，这一句，大概最符合此刻的心境。凡夫俗子，也可以有一颗草木心。

一年四季，闲暇时总要去学校附近的村庄散步。行走在田野间蜿蜒的路上，会遇见各种各样的草木，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叫不出，但都有着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它们，让我不知厌倦地反复重温着疏离多年家乡与往事。

异乡的村庄，房屋和道路始终是陌生的，而生长在地里的稻子、大豆与蔬菜，尽管在四季中变换着不同的种类与位置，但它们的名字与神态，与长在家乡泥土上的，遥相呼应，毫无二致。每一次目光所及，都会在眼前浮现我那遥远村庄里的田地、山坡与池塘，是那一片土地养育了我，赋予我茁壮的生命与行走的力量。稻谷与瓜果满枝的画面，还会自然而然地，将父母踏着露水披着暮色在田间奔忙的场景，推到我的眼前，提醒我去记得他们流过的汗，吃过的苦。家乡的草木，给予和见证了一份至深的恩情，这份恩情，在我与他乡草木一次次亲近的过程中，保持了新鲜的底色。

小时候，家里养猪，也养鱼，因此春夏秋三个季节里，我和弟弟几乎每一天都要挑着箢箕去田埂、山坡上割草来喂养它们。可是，我起初并不喜欢这样的活计，它辛苦，单调，苦涩。在本应该恣意快乐的年纪，却要天天在野外弯腰起身，像疲惫的风吹过蓬勃的草。浓郁的草汁染绿了双手，锋利的镰刀和草叶在手掌手背上划出道道伤痕，沉重而潮湿的一担草压在肩头，是一种有苦说不出的难受。可是，也就是在和野草厮守的日子里，我慢慢知道了鱼最爱吃稗草、牛筋草，猪爱吃甜苣菜、车前子、苜宿草，每每看见它们吃得欢快，我就像自己吃到了久违的糖包子一般。年复一年，猪和鱼壮实地长大，换了一拨又一拨，让农家在清贫的岁月里一次次燃起希望，洋溢笑声。

家乡的那些野草，让我在很早的年华，亲近了泥土，接近了阳光，让我在弯腰起身的苦涩和猪鱼肥实的喜悦里，打磨了心灵锃亮的质地。如今，在异乡的村庄，目睹旷野里熟悉的草，让我反复想起这一生中最本真的年岁，它告诉我，哪怕身上落满灰尘与雨水，心中永远都要活着一个笑着流泪的少年。

像草木一样活过，在草木的影子里找到生命的印记；将与草木有关的故事，写进灵魂的深处，使之成为一种信念，一种情怀；在生命的终点，以满腔的热情去拥抱大地上的草木。不仅仅是诗人，每一个人，一世皆可拥有一颗草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