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

一个人的生命里，大约会有三个阶段比较有闲暇。第一是孩童阶段，尤其是上小学之前；第二是退了休之后；第三是大学阶段。以大学为例，闲暇时光是真多，以至于稍不小心就变成了“无聊”。几十年来，我甚少感觉到无聊，因随时都觉得有大把有意思的事情可做。比如，我从不看电视，以至于到现在都不懂得如何使用电视机遥控器。

大学时候的闲暇，简直可以重塑一个人的生命。每天上课可去可不去，下课完全无人管，大量的时间可以用来锻炼身体、发展爱好或扩充交际。大学四年，每周足够读一本好书，一年下来得是多么可观的数量？若是每半个月写上一两千字，四年下来，文字成果恐怕也很了不起了吧。

我们回味青春时候的闲暇，同时感慨步入社会之后的马不停蹄。随处一看，每个人都在被各种细小事务拉扯，每个人都在碎片化的迷宫里失去自我。声音、图像、表情、动作……，如梦魇般压迫人，如魔术般匆匆变幻，我们像《盗梦空间》里的主人公那样，圆睁着眼睛但是不太确认周边的一切是否真实。

快，快，快，为什么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脚步变得越来越快，说话变得越来越快？乱，乱，乱，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拼命往前冲，抓取并不需要的东西？脑子不够用，精力不够用，连体力都不够用了……人与人的交流变成了负担，甚至是可疑的炸弹。

人类的繁衍生息需要闲暇，经济发展更是需要闲暇。好好的年轻人，为了养家糊口，每天累得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哪有心情去做爱，不做爱哪里来的三胎？好好的年轻人，每天出门不见太阳，回家不见日落，哪有时间去逛街，看电影，更不用说去旅游。不逛街，不看电影，不旅游，消费如何拉得动？生产力如何去解放？就业岗位的创造便成了无源之水。

早几年去欧洲旅游，几乎在哪都见不着一双赶路的脚及一张愁苦的脸。每个人都笑意盈盈，开放而热情。我在瑞士晨跑之时迷了路，用蹩脚的英语问了三位路人才找着返回酒店的方向。一位是年轻女孩，一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位是背着包要去上班的妇女。他们非常有耐心，一点不担心被陌生人干扰而耽误了自己的事。

夜晚的酒吧里，每个人说话都轻轻地，我能感受到他们仅仅是想在那儿坐一坐（并不谈工作，更不谈人生大事），不像我们中国人，要么高声大叫，要么喝得烂醉如泥，要么互相拉扯得衣冠不整。较之欧洲人，我们中国人似乎很缺乏静气，在人群里满脸的焦虑不安，离了人群到了人少处，又想着尽可能地放纵，恨不能过把瘾就死。我们作践自己，糟蹋自己，直至精疲力竭方可勉强入睡。我们习惯了紧张，停不下来。

没有闲暇，文明是难以进步的。搞科研，搞创作，搞学术，是见缝插针，是碎片化时间可以搞成的么？绝无可能！我们忙忙碌碌，心神不定，大多停留在动物般的生命状态（实际比动物还远不如，动物还懂得休息与安眠呢），仅仅是为了谋生。没有收获感，没有价值感，只是一天天地循环往复，消耗自己日渐不支的“心力”。没有“心力”的个人或群体，是不足以完成创造性壮举的，是对推动文明进步毫无贡献的。

假如某一天，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人们的脚步慢下来1/2，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个人认为是好事。中国人慢下来，既需要物质文明基础，也需要精神文明基础，而我们两样都严重缺失。

慢下来，是老百姓美好生活的必需部分，而我们，连“相对平衡的物质文化需要”这一步都只是万里长征刚刚开始。当下经济困难，我们无法慢下来，但是对“慢下来”的思考具有长远的战略价值。过去十几年的经济发展模式，占绝对多数的劳动者未富先劳，未富先老，未富先衰，值得深刻反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