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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十六)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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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

————选自张书林自传《走过荆棘的旅程》 

文/张书林 

大姐为了李云和我的亲事,虽有三姐的调解,但她心中一直介怀。她不明白她几乎自小看大的亭亭玉立的姊妹,身边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追随者,居然会看上了我这么个一文莫名的穷小子。用大姐后来的玩笑话说,我简直是从她眼皮底下“诱拐”了她精心培养的妹妹,让她一口气如何咽得下?大姐想来想去不死心,如果能找个什么事,找个什么人,能趁机帮忙劝劝小妹回头,两个人一拍两散,自己再重新给她筹谋一人家,这事说不定还有转机!俗话说,吃香喝辣,不愁衣食,这才是婚姻哩!风花雪月,那是什么?那都是虚无缥缈的,咱们庄户人就得讲究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一天,李云去她大姐家中吃饭,大姐在吃饭时再三拷问李云,想拷问出一句哪怕是一个李云不满意的词来。

大姐瞪着李云,鼓动她说:“妹妹,你就和小张这么定了?现在吹还来得及,姐姐到时候再帮你选一个。”

李云不耐烦地看了姐姐一眼,要命似的说:“姐,你就成全我和小张的婚事吧!”

大姐继续说:“不行,我还不是很放心。我在北徐家有个'金兰之交’,从小一块长大的,对周易颇有研究,算得很准。这样,等过两天,我跟你姐夫去北徐家跟她说说,聊聊小张这个人,如果她同意这事,愿意小张这个人(和你在一起),这事我就不再管了。”

李云嗤之以鼻,道:“姐,我跟小张过日子,又不是别人!这事啊,依我看,您就别操心了!”

“咋不看呢?你是我妹妹,现在就你自己没嫁人了,你要是嫁不好,我还有什么脸!”大姐拍拍大腿,心里很生气,她不明白,李云怎么这么不争气,嫁给一个穷小子,这日子还有什么前途和闯头?

看着大姐信誓旦旦犹不死心的样子,李云只好叹息地点了点头,随她去了。

整个城市都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喘息着。我在车间工作还没有去修机床,浑身就被汗水浸透了。天气越来越热了,我立刻感受到一股热浪迎面而来,我从车间窗户望去,厂子那条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几个行人也都有气无力地,边走边擦汗。人们的精力和智慧也好像被太阳的热力蒸发殆尽了。

李云约我今天见面。下班后,我远远地就看到李云站在村路口等着我,于是我们便并肩挽着胳膊,到我们亲爱的“老地方”去。

路上,我问她:“有什么紧要事?”

她笑笑:“没什么,我就是想你了……”

我不好意思再看她,说:“才几天没见……对了,你去大姐家吃饭,大姐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就是说后天跟姐夫一块去找个朋友聊聊,说是那个朋友同意了,她就没问题。”李云忧心忡忡地说。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说:“云云,咱大姐挺有意思,她反对咱俩在一起,还用到处讲啊?她反对我不要紧,可她跟这个讲,跟那个聊,村里不就都知道你和我谈过恋爱了吗?”

李云一听,也笑了:“我才不怕她到处讲哩!只不过,”她脸上似乎飘过一片愁云,说,“那个朋友我也认识,人很'精’,我还是有点担心,就怕她不同意,到时候我姐反对起来更有理由了……”

我理解她的想法,拉着她的手小声把自己内心的计划和她一说,她若有所思,脸上的愁云一下子消散了。

等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按照昨天的约定和计划,骑着我昨天去朋友家借来的一辆自行车,驮着李云走了三十多里路来到了北徐家村。我们到大姐朋友家门口时,天边已经升起了万道金霞,太阳冉冉升起了。

我们找到村里的小商店,从里面买了一只烤鸡、两斤钙奶饼干。

大姐口中的“金兰”,虽然李云说她已经五十来岁,但她不管是从打扮还是从脸色,看上去也仅有四十岁,最显目的莫过于她耳朵上挂着的那两个纯银大吊坠以及她手上套的那个铜镯子,看上去不像个庄户人。

她抬头看了我俩,见我提着见面礼来,很高兴地问:“你们是?来干什么?”

李云抢先说:“大姐,我是南关村的李云,我大姐是李小双,她跟您关系最要好,让我来看看您!”

大姐听了很是高兴,说:“哦,我记起来了!你都长这么大了,我当年见你,你还是一个小丫头呢!你看看,长成俊姑娘了!”她一边说,一边忙让我们坐下,又责怪我们乱花钱买礼品。

寒暄了好一阵,我坦诚地说:“大姐,实不相瞒,我们来看您,主要还是我的意思。”随后,我便向她讲了大姐如何反对我和李云的婚事,李云也向她赌誓,说一辈子就和我好,别的男人她看不上。

大姐听了我们的事情,埋怨李云大姐破坏姻缘。

李云一听有戏,便央求她说:“大姐,您帮帮我们的婚事吧!”

大姐纳闷了,问:“怎么帮?”

李云坦白说:“不瞒您说,大姐,我家现在就是大姐和大姐夫不同意,他们说明后天来找您,您可得为我俩做主啊!”

大姐一听,笑了,说:“看不出来,这姑娘还挺有谱的。实话跟你们说吧,从你们进门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观察你们了。这位小伙子前半生坎坷,后半生辉煌,能当老板,能当官。你就放心吧,你姐那关我给你打赌绝对没问题。”大姐又说,“好了,我心里有数了。俗话说得好,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是一对互相爱慕的年轻人,既然有心有意在一起,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反对啊!放心吧,你们回去吧!”

临走,我郑重地给大姐鞠了一躬,说:“大姐,那我们俩的婚事就全拜托给您了!”

李云随后掏出两块钱塞给大姐,大姐连忙摆摆手说:“妹妹,你们带来的礼物就够了,我不要你们钱了!”

我把钱塞到大姐手中,说:“大姐,这是我们孝敬您的,应该的。”

大姐收下了钱,我们便告辞了。

夏季的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昨夜还是狂风骤雨,今日便骄阳似火,蒸腾得人心烦躁。

这不,一日,李云大姐冲着全家人都在,又对李云愤恨地说:“丫头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那个穷小子有什么好的?你要嫁给他,这不成了鲜花插牛粪上吗?”

看来,北徐大姐工作没做成啊。李云心里一紧:“鲜花插牛粪上不好吗?你怎么不讲牛粪养料多?更何况人家书林有什么不好,不比你给我介绍的那些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强多了!”李云不满嘟囔道。

“你还顶嘴?”大姐戳了一下李云的脑门,拍着大腿叹道,“我的傻妹子啊,别的不说,这个穷小子拿什么结婚?一想到他家的光景,我就头晕眼花心口窝疼。我怎么放心让你过门?过门了,你们俩这日子怎么过?不是我吓唬你,书林啥没有,你们往后也只能干瞪眼!再说了,书林连个单独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还怎么……”

下面的话,大姐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她看着李云固执的样子,突然想起要问李云一件重要的事,她抓着李云的手,支支吾吾地说:“妹妹,这结婚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这个……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李云眨着眼睛,一脸懵懂地问:“姐,你想说什么?”

大姐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可是不说又不行。于是,大姐干脆说:“你和书林一天到晚腻在一起,你们都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了吧?”

李云理解错了,忙说:“大姐,我和书林在一起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啊!”

大姐着急了,说:“姐不是干涉你婚姻自由,可有的事儿,自古以来都一样。这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这阴和阳、公和母、雌和雄,它讲究一个……一个……”

李云见大姐说不清楚,索性关上房门,不理她,走到自己的衣服架旁,拿下新衣,套在自己身上,然后转过身来,冲着大姐笑:“大姐,瞧我穿这身好看吗?”

大姐看着一身新衣一脸灿烂笑容的李云,那重要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她只好讪讪地说:“你嫁过去,别的不说,总不能一家人囫囵睡一个炕头上吧?不是我说你,书林家里太穷了!”

“这你就甭操心了,好坏反正我一个人扛着,日子过得再孬,肯定也不会让你和我姐夫操心!”李云赌气脱下新衣,换上之前的旧衣服,坐在床上说。

“你这臭丫头,要是咱爹妈还在呀,肯定不会让你过门!还有你这个当哥的,怎么真能让妹子往火坑里跳呢……”大姐恨铁不成钢,指着门口正在抽烟的大哥嚷嚷道。

“得了,大姐,咱妹子的婚事,你少说两句吧!”李大哥打断了大姐的话,大姐怔怔地看着大哥,不理解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让脾气温和的李大哥居然也心烦,隔着门吼自己。

大姐推开门,刚要辩说两句,却见李大哥把旱烟锅子在地上磕一下,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大姐无奈地坐在李云身边,她更加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大家对妹妹嫁给书林就这么不放在心上?

这头大姐还在苦口婆心地规劝着她这个“不明事理”的傻妹妹,那头李大哥已经顺着小路拐了个弯来了我家。

房子?等李大哥在我家门口和我边吧嗒两口旱烟边讲这个事情的时候,其实我自己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等李云嫁过来,我们肯定不能再一家人睡一个大通炕了。重新盖个茅草房,我倒有的是力气,主要是这个家已经穷得像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

李大哥看我脸色为难,他反而一脸轻松地笑了起来:“书林啊,我的老弟哟,你把你茅草屋找几块板隔开,这事不就成了嘛!”

李大哥亲切地喊我老弟,这让我受到极大鼓舞。

房子的事,女方家就算不说,我们再困难也得处理好了。于是,一有空闲我便忙碌起来,我的弟弟在周末闲暇也会帮我一起布置新房。

我们把茅草屋隔开三间,这样,母亲和弟弟睡在东边一间,我和李云睡在西边这间。朋友知道我家难处,为我送来生石灰和部分钢铁料,我和弟弟将生石灰化开,刮了腻子,粉刷了墙壁,再从邻居家借来高粱秸秆,和几个朋友一起扎制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天棚屋顶。工友顺便带来一个梯子,兄弟二人紧赶慢赶,忙活好一阵子从天棚上贴上一层花纸。窗户是没有玻璃的木棱窗,屋内透风,一遇上刮风下雨,室内就极其阴暗潮湿,说不出来的难耐。我和弟弟便把剩下的花纸、秫秸糊在窗棂上。又从屋外罩了一层塑料膜,这样就算刮风下雨,也不会弄脏新房。

那一年夏天格外炎热,地里的庄稼却暗中铆足劲生长,就像情侣心中小心呵护的希望。

照我们当地风俗,每月农历初一是朔日,属大吉。这天,穿戴一新的大姐跟姐夫早早就推开了李云大哥的家门,她一进门就吵着让李云赶紧换上裙子,穿上那套她只有过节才穿的紫色卡布裙,跟他们一起去北徐家找那个朋友。

大姐高声说:“我这个朋友人可老道了,看人很准,什么人没见过?这样吧,小妹,姐我也不刁难你,只要她说你们在一起行,姐姐、姐夫我们就赞同你们在一起,保准无二话!”

李云正拧着一条湿毛巾给小侄女擦脸,看来,大姐之前一直没去找北徐大姐,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工作做在前面了。李云仍旧轻描淡写地说:“大姐,我今天还得上班哩,单位里面一堆事!你和姐夫去吧,我就不去了!”

大姐一听,不大乐意了,凑上前去,嘴巴一噘:“我这是为你的事,怎么,你反倒还不去啦?”

“大姐让让,来先让我把这个碗刷了。”李云头也不抬,一边刷洗碗筷,一边说,“大姐,我和小张的事反正都这样了,我等你们回来跟我说说就行了呗!”刷完锅,李云又帮着收拾干净桌子上的残余,拿起扫帚细细扫了一遍地上的残渣,这才拿起炕上一个精致的笸箩,里面有昨夜未干完的针线活。

嫂子暗中搡搡李云,见李云努努嘴,执意不去,便劝大姐:“大姐,李云不愿去,你就别强迫她了,正好她在家,也可以帮衬我做点别的事!”

大姐只好拉起大姐夫,告辞说:“那好吧,你们对小妹婚事都不上心,我可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小妹往虎口里送。我们今天不管怎样就先去说道说道,你人不去可以,把前两天你们俩的照片带上,我就不信,我妹这么个漂亮人,嫁给小张那个穷小子、臭小子,大家都同意!我就不信没人和我一条心!妹,你明天就到我们家去听信吧!”说完,大姐屁股一摇一摆地走了。

次日下午,李云到了大姐家,进门见姐夫不在家,孩子还没放学,做好晚饭的大姐正盘腿在炕上缝做一双布鞋。大姐眼皮翻了一下,见是李云,绷着脸,故意扭过身子不理她。

李云见状,先拿过大姐纳的鞋底,连夸手巧,见大姐脸色稍有缓和,再煞有介事地跟大姐讨论一下时兴的鞋底花样。大姐是村子数一数二的巧手,李云谈鞋底的花样正中下怀,大姐的嘴门把不住了,现身说法,拿自己鞋底讲哪儿用倒针、翻针、顶针最好。接着李云又装模作样地先问了问大姐一家人的近况,最后她才拐弯抹角地转到昨天的事情上来:“大姐,你说说,你那个朋友同不同意?”

大姐看了看李云,把嘴轻轻抿上,顺势掐了一把李云的脸,乐着说:“你呀,真是个鬼精丫头!我就知道你兜圈子为这事呢!”

大姐还没笑完,便定定地看着李云,郑重其事地接着说:“不瞒你说,还真怪了,我那个朋友看了你俩的照片,竟然说你俩很般配,郎才女貌,还说小张以后会有大出息,可我就觉得小张是个一般人嘛,怎么看都觉得配不上你……”

大姐一边说,一边垂泪,她心疼地说:“妹妹,从小到大我最疼你,现在因为小张,我拿不定主意。姐不是为难你,只是不想让你后悔。”李云拉着大姐的手,有点伤感地说:“大姐,您别说了,别说了。”大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傻丫头,一直以来我跟你姐夫反对你和小张在一起,主要是因为他家那个烂摊子,怕你嫁过去吃苦遭罪啊!傻姑娘哟,你在家里都没吃过什么苦头!”

李云眼含泪花,说:“大姐,你和姐夫什么心思,我都懂。将来我们好好干,真能闯好的话,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你和我姐夫,我们将来过上好日子,拿你们当自家老人一样孝敬!”

大姐说:“这丫头,差不多得了啊,还老人呢!我们可受不起,只要你们好好的,我们也放心了!”

“这么说,你跟姐夫同意了?”李云急忙问。

大姐缓缓地摇摇头,很失望地盯着李云,犹豫地说:“看把你急的!真是姑娘大了不由人啊!小张人是不错,但这事我们还得考虑考虑,我这么标致的一个妹妹啊,人生大事,你可得为自己好好打算啊!这样吧,等哪天我们和你哥哥碰面再商量下,到时候再定吧!”

李云不明白为什么大姐明明心里已经不再反对,可还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既然她疼爱自己的妹妹,就应该明白自己妹妹的心。

离前街百十米路就是集市,大街上车水马龙,小摊小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逢四(农历初四、初九,以此类推)是南关街赶集的日子,当时人们把自家吃不了的农产品拿到集市上叫卖,补贴家用。根根鲜爽的黄瓜,鲜黄色的土豆和新下的小米,养了多年的老母鸡,还有新鲜的猪牛羊肉,在水桶里游来游去的鲤鱼、草鱼,甚至还有刚从河里抓上来的王八等,在南关村主要街道上蔓延近两公里,商品琳琅满目,价格公道实惠,或买或卖的人们穿梭其中,吆喝声、讨价声、嬉笑声汇集,人来人往,车马人流,颇为壮观。

这天一大早,李云大哥就让媳妇烧了水,把家里最好的茶叶拿出来,让李云把大姐和大姐夫,以及南关村村办企业的陈忠经理、邻居三姐请到家里来商量我们的亲事。

这天他们脚一进门,嫂子就一边给陈经理和三姐倒茶,一边笑着说:“大姐,这事我们早就同意了。主要是你和姐夫不同意!”

大姐一听,面上挂不住,心里就不高兴了,反问道:“瞧你这话说的,敢情把我和你姐夫一直当坏人啊!咱这不是家里没老人了吗?在妹妹这门亲事上,你们不寻思,那我不得多考虑考虑,为咱妹妹负责吗?”

李大哥瞪了她们一眼,说:“你们俩啊,就少说几句吧!今天陈经理和三姐都在咱们家,老话说长兄如父,我的意见就是咱们父母的意见。再加上陈经理又是咱们村的领导,三姐在村里一直德高望重,为了小妹和小张的亲事,多次来咱们家,跑了不少腿,磨了不少嘴,说尽了好话,为妹妹的事操了不少心,做了不少工作!今天,我首先代表家人得向他们表达感谢,感谢陈经理和三姐!”

陈经理给三姐使了眼色,他们一动不动地听李大哥说完。李大哥停了一下,喝一口茶继续说:“小张人憨厚实在,两个年轻人又都情投意合,我们当哥哥姐姐的应该祝福这对年轻人,他们的亲事经历了不少波折,小张日常生活中也接受了我们的考验,依我看,这事不用再多耽搁了,妹妹能有个好归宿,我们就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吧,咱们就都同意吧!今后的日子还得他们俩好好过,咱们也说不得什么……”

陈经理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在一旁赞同说:“如果人懒,你就算给他金山银矿,不久也能吃完;可如果人勤快,就算给几亩薄田,也能过得顺风顺水!小张我跟他打交道日子不短了,这孩子机灵勤快,懂得疼人,李云嫁过去将来肯定有好日子过!”

三姐和陈经理交换眼神,也点点头殷勤附和说:“这俩孩子我眼瞅着一步步起来的,像他们这么能干,咱们大家伙就放一百个心,以后肯定有好日子过!等以后家里添个又白又胖的大小子……”三姐越说越没谱了。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阵愉快的笑声,善良的一家人开始为我们憧憬往后幸福的生活。李云臊得满脸通红,起身跑出门去。李大哥乐呵呵地冲李云喊道:“今中午大家都在我这里吃饭,李云,你去把书林也喊过来!”李大哥吩咐完,自己也站起身来,高兴地说,“这样,你们在我家里先坐着,我出去赶趟集,咱们再喝两盅!”

李云来叫我去她家吃饭的时候,我正把内心的忐忑不安化作劈柴的力量,捡来的柴火被我一斧头劈开两截,整齐地摞了一堆。

大概是一路跑来的,李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她见了我,先是凝视着我,脸上露出伤心的神色。我望着她,心中各种不安猜测。我一声不敢吭,决定先等她说完,我再考虑办法。哪里知道,她突然大笑起来,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激动地说:“书林,我们成了!家人都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我们成了!”她白净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握着我的双手欢呼起来。她还要说些什么,自己却激动得什么都说不下去,愉快的声音绕在喉咙里。

知道自己终于过了“面试”这一关,我高兴地一把抱着李云,疯狂地旋转起来,我们笑着,跳着,没有什么比来之不易的成功更容易让人激动,没有什么能比长久忍耐煎熬后能修成正果更让人幸福!突然,我停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李云一下,李云愣了愣,脸上迅即飞起了一片彩霞,看着她羞涩的模样,我的心里有很充盈的幸福。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望着我,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我很想吻她,但我们还没结婚,大门还开着,家里母亲在,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公然亵渎这份圣洁的爱情,于是,我心咚咚狂跳,温柔的嘴唇贴在李云手上。母亲瘫痪在炕上,听到我们幸福喜悦的笑声,大抵猜测到我和李云的亲事定下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表达这份幸运,流着眼泪连连点头说:“好好好。”

我到李大哥家时,嫂子家正忙得热火朝天。那一天,他简直是把整个集市都搬到家里来了,大哥买来了新鲜的肉、菜、油、虾、水果,又宰了一只公鸡,杀了一条鱼。大哥和姐夫帮忙招呼陈经理和三姐,嫂子剁肉,大姐蒸虾,就连嫂子家几个小孩子也帮忙择菜,我和李云见状,赶紧帮着打下手。

新鲜的食材变成了美味佳肴,人逢喜事精神爽,从小到大我还没吃过一次这么丰盛的宴席!其实,这在当时对在场的亲戚们来说都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饕餮大宴了。

李大哥后来跟我回忆说,他当时赶集只想着能多买一点,再多买一点,遇到卖家,乐呵呵地跟老板说:“今天我妹子定日子,家里亲戚多,你多给我来点!再来点!”他沉浸在妹妹的喜事中,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只有一双手,这么多东西如何拎得动?生活节俭的他为此花费几个钱还从集上找了几个人帮忙拿回来。为了庆祝我和李云的喜事,李大哥还破例亲自下厨房执起了炒勺,做了一个大菜:连年有余(鱼)。

我并没想到那一天就算是我和李云的定亲日。骄阳似火,狗夹着尾巴在树荫里伸长舌头,喘着粗气;蝉一个劲儿在梧桐树上长鸣,像是要用自己不耐烦的聒噪驱走这个炎热的天。但炎热的天气并不能驱走屋内的热闹和欢乐。桌上杯盘狼藉,大家边吃边喝,欢声笑语。

午饭时,大姐夫端着酒杯,来到我面前说:“小张,我替大家考验考验你的酒量和风度。”说完一口气干了。我赶紧端起酒杯,仰头喝干。席间,大姐夫全然不顾李云阻挠而心疼的眼神,我们频频碰杯喝酒,那天我喝了个酩酊大醉,心里既是高兴,更是感动。

吃完这顿午餐,在大家的见证下,我和李云就等于定了亲。按照一般正规的风俗,定亲都应该是男方家到酒店安排喜宴,双方互派家族代表参加,而且这一天男方还要给女方行聘下彩礼。但是考虑到我的家境,李大哥把一切都想在我们前头。他们都是本分厚道的老实人,当时家境也并不殷实,我和李云的婚事,他们不再奢求一切按照传统规矩和习俗,大操大办;他们唯一在乎的就是我这个人能不能一生一世对李云好。望着心爱的李云,望着一屋子善良的人,一股暖流在我心中流淌,同时我也感受到肩头的责任。

时光悠悠流转,倏忽便已数年,在岁月的磨砺下,我遗忘了很多事情,可那一天的喜悦我仍然记得清晰,如在昨日。也许流年暗转,时光会辜负你很多事,但你现在所经历的所有不幸与磨砺都将化为云烟,成为过去。一个人,无论身处怎样困难的境况,我们不能灰心丧气,我们要意识到:一个人只有在经历义无反顾的辛劳付出之后,所取得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也唯有这样的成功才能让你明明白白看到自己的价值,收获透心的快乐。

天转凉了,平度的秋天注定是成熟的季节,注定是忙碌的季节。

大泽山气势磅礴,雄伟高峻,连绵不绝,大泽山的葡萄更是驰名全国的品牌。改革开放后,朴实智慧的平度人结合当地优势条件,因地制宜,栽种多品种葡萄。春天时节,这里的天空澄澈明净,层层叠叠的葡萄叶铺天盖地,汇聚成流,越过山脉、村庄、土丘,直伸向远方。经过一个夏天的拼命生长,等到秋天,成串成串的深紫色的、宝石红的、绿翡翠色的葡萄挂在葡萄架上,铺天盖地,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果香。远远望去,灰褐色的枝杈,紫红色的果实,黄绿相间的叶片,五彩斑斓,迷人极了!

“玫瑰香”品种的葡萄是平度当地一大品牌,为了不让虫鸟啄食,当地人用一个个白色纸袋包裹着葡萄,打开纸袋,晶莹剔透的葡萄立即出现在眼前,随手摘下几颗葡萄品尝,清冽甘甜,口中有玫瑰余香。如今大泽山的葡萄随着国家扶植力度加大,畅销全国,供不应求。

结婚,总归还是要讲究一些的。李云大哥体谅我的难处,也为了让妹妹嫁得不至于太寒碜,他忙里偷闲,赶在我们婚前给李云打造了一套陪送家具:一个样式传统但木质结实的碗柜,一个单人写字台桌。嫂子抽空挑了村里几个心灵手巧且家事安宁、儿女双全的老太太,专门给我们缝制了两床新被褥;又从集上买了一对内装糠皮的新枕头和两条大红枕巾。当时在农村,陪送这么多的东西已经很鲜见了。

李云看嫂子为她置办齐整,就算是父母在世也不过如此,她感激地握着嫂子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嫂子看着李云,对李云说:“嫁过去,成了家,就得有个家的样子,你看咱们家里多余的面板、菜板,你要不嫌弃就都拿过去吧,省着再买。”嫂子转过身去,又说,“这姑娘大了,就得嫁人了!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咱女人只有嫁给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辈子平平稳稳,才算是有一个温馨可靠的家。我看这个小张啊,对你真心不错,你跟他在一起好好守着过日子,别丢你娘家人的脸面。一直以来,我就把你当成我亲妹妹看,现在你有个好归宿,我跟你哥就算陪嫁再多,砸锅卖铁,也舍得!”

我和李云下班后还抽空买来钢筋铁管,自己用电焊制作了双人床、折叠椅、简易落地灯还有一张铁饭桌。看着家里满满当当一大堆,心想着漂泊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个家的样子,我站在家里的泥地上,为这场面感动得忍不住鼻子一酸。是啊,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不嫌弃我家境贫寒,慷慨无私地帮扶我成了一个家。活了这么多年,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熬煎习惯了,没想到在自己最低沉不幸的时候,还有一位那么美好的姑娘心甘情愿守候在我身边。刹那间,一股温柔感动的暖流、一股强悍的男性豪气在我这个二十三岁青年的身上汹涌地升腾起来!

心不再漂泊,就不再觉得冷。我和李云开始频繁地约会,谭家庄水库、莲花湾、河边、田野、林间都留下我们相会的足迹。我们一边紧锣密鼓地准备,一边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天越来越冷了,我们似乎都没怎么觉察到。

李云开始有意无意跟我幻想她理想中的婚礼,亲戚们举杯庆祝,孩子们在堂弄里来回穿梭,热烈的鞭炮和音乐,缤纷的彩纸和甜蜜的糖果,她做着那个年代普通姑娘出嫁最简单的梦想,可我一想到家里柜子上的钱就一阵心虚。

我不好打断她,随着她的心思勾勒着我们婚礼的模样,我一边回应一边想着婚礼大约的花费。等到了婚期前几日,柜子里的钱不增反减,我惴惴不安地跟她说这阵子忙,要不再缓一缓,我看到她眼神黯淡了下去。

日子缓缓而过,我们的婚期被一拖再拖。李云还是如往常一样找我幽会,但她不再跟我畅想婚礼的模样。

天气转凉,我却越来越烦乱困扰:我和李云本来决定最迟十月结婚,可没料想最后还是被我直直拽进了寒冬腊月。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李云的体谅,我们恐怕还不能在那一年冬天顺利成婚。

华北的冬天像当地的爷们儿那样富有闯劲,敢于拼命。大泽山入冬冰冷的霜冻让田地里的土都凝固起来,一连几十天没降雪,南关村处处显得干燥、坚硬。时值三九,天寒地冻,那滋味可不好受!尤其当北风肆虐时,简直让人支撑不住!看吧,它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树叶,揭净了屋顶的茅草,撞断了电线,遮蔽了骄傲的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在山间回荡!

自从定了亲,我比以前更省吃俭用,我给不了李云家彩礼,但我暗暗跟自己较劲,我不能连个像样的婚礼都办不起!眼瞅着手里的钱慢慢积攒得差不离了,又慢慢地被一毛一分地派到不同用途。等我好不容易手头凑齐四十块钱,搁手里没几天,便又下去了一半。弟弟的学业不能耽误,我得给他交学杂费,我的弟弟身体孱弱,再加上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他需要沾点油星,除了从学校食堂买饭票,为此,我还特意给他买了十张菜票。我把饭票给弟弟,嘱咐他好好学习,不要为家里担心。

告别弟弟,我捏紧伙房师傅找给我的零钱,数了数,还剩下三十五块钱。回家的路上碰到一粮贩,花了四块多钱买了一些地瓜干和米,现在想想,真不敢相信这就算我和母亲一个月的口粮。当时我只想到在以后一段日子里,我可以不让母亲受苦,自己吃点地瓜干度日。走到诊所时,我从中拿出五块钱给母亲买了止痛片和活血通络药。

路上途经一家烧鸡店,光是那股香味就让我忍不住吞咽唾沫,这是在南关村颇有名气的一家熟食店,据传这家人祖上就是做烧鸡的,年头不短了,当地男女老少都好这口。他家的烧鸡我没有吃过,一只烧鸡两块多钱,对我来说已价格不菲了,我反复地把余下的钱算了算,还不到三十块钱。只有不到三十块钱了!而我马上就要当新郎官了!我拿什么娶人家?我顿感沮丧。

回到家,照顾母亲吃完饭,母亲仍旧沉浸在媳妇即将过门的幸福喜悦中。按村里话说,有个姑娘肯嫁给我,真是祖坟冒青烟了。现在李云肯下嫁给我,这是连村里人甚至是母亲都不敢相信的事!亲事定下来后,母亲心情舒朗了,嘴上的话明显也多了,但还是担心害怕李云退亲,也催促着我赶紧把婚结了。

我惦着口袋里的那三十块钱,母亲的唠叨我一句没听进去,心想我没有钱,怎么筹办婚宴?

这一切都把人肠子愁断了!但是再愁也没用,慢慢想办法吧!

母亲说着话就开始犯困打盹,听到她细微的鼾声,我给她往身上盖了盖被子,自己披上一件破烂的粗布棉褂,把好友给我的一件军大衣搭在肩头,推开门去。

这一天没有风,天色出奇好。屋外天慢慢黑了,快要满圆的月亮从村河背后静悄悄地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但都像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国画似的,即便疏条细干,透露出温柔。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河面已上了冻,我独个儿沿着河岸来回走。

心事重重,我不时低倾着头,找不到思路,抬头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峦。一声长叹以后,痛苦,烦恼,迷茫,我的内心像洪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我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我从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大人。我今年才二十多岁,但我感觉到我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像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明明对别人来说都是简单容易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比登天还难……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在地上走……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忍不住泪水盈眶。

我停在河边的一棵白杨树下,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树干上,两只粗糙的手抚摸着皴裂的杨树皮,就像抚摸自己伤痕累累的心。我透过朦胧的泪眼,惆怅地望着连绵不绝黑乎乎的远山。脚边河水咕咚咕咚发出打嗝似的声响。山高天阔,就算我再怎样悲伤,它们都不会理会。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着。星星越来越繁密,越来越亮,像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银钉……

此时,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双温柔的手,不用我多说也能宽慰我的忧愁;我又是多么盼望此刻能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不消多说就能明白我的一切。

一想到我全身上下只有不到三十块钱,并且预备拿这些钱来结婚,一想到心爱的、美好的姑娘,我立刻感到歉意,我的心中一阵阵酸楚。我拿起脚下的石头,抡起胳膊宣泄似的使劲抛向河里,河面立即“扑通”一声被打破了平静。

如果父亲没有离去,我们将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如果我的母亲没有生病,如果我的弟弟没有上学,我可不可以不用这么累?

如果没有这一切,我该多么轻松!

我叹了口气,风似乎听到了我的心事,随着我的哀伤呜咽。

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亮了,我的母亲、弟弟们的脸庞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怎么能这么胡思乱想呢?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他们的依靠,如果我垮了,说不定家里也会人仰马翻,一切都完了!

这么想着,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我站起来,打算绕一圈就往家走。等我走到河边东头,发现那棵碗口粗的枣树笔直而又突兀地刺向天空,枯黄的叶片之间缀着一两颗干红发瘪的枣子。这树在我们搬来之前不知是谁栽下的,算一算可能跟我的年龄差不多了。往年,收获的时候,总能在这棵树上打一两竿子红艳艳的甜枣子。但当时因着公家的粮食,全村人除过大饱眼福外,是摸都摸不得的;可这两年,不仅可以摸,还可以吃。枣树很能结果,常常是吃不完的。也可能是这两年老百姓逐渐有钱了,大家没工夫吃了,他们把摘枣子的闲工夫都用到自家粮田、葡萄园里去哩,压根不稀罕这把野枣子了!要是不吃该多浪费啊,每年枣树成熟的时候,好心的李云还要摘一钵下来,给村里一些穷人家的娃娃分一点呢!

李云,多么善良而可爱的姑娘啊!

猛然,我看见林子间一个黑影向我走过来。我仔细一瞧,竟然是李云。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里呢?”我之前查过了,李云昨晚上倒连班,今天下午三点下班,这个点她应该在家补觉才是,怎么会来河边呢?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忍不住责备她,但话说出来居然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明明是责怪的语气,说出来却是满满的温柔。

她背手站在我面前,秀气的脸上沁出了汗,她穿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花棉袄,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解释说:“侄女刚放学,我做完饭就去你家找你,你妈说你早就出来去我家了。我一想你肯定来河边了,果然在这儿!你还没吃饭吧?阿姨说你这几天心思重,没什么胃口,看,我还转回家特地给你带了点地瓜来……”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方便袋,里面果然装着三个软糯温热的熟地瓜。我连连说自己吃过了,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我不好意思地抬头看李云,发现她正笑眯眯地盯着我,不等我再多说,她把带来的地瓜塞在我手里,催促我快点吃。我接过来,蹲在一块硕大的树桩上贪婪地啃着,心内对她充满感激。

她坐来我身边,一语不发,头靠在我身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吃完地瓜,我肚子舒服一点。四周安静极了,我们两个人似乎各有心事,谁都不说话。

猛然,李云平静地望着河面,说:“回头我们抽空去趟青岛吧,就当是旅游结婚了!这样我们家里不摆喜宴了……”

我不敢直视她,眼睛的余光瞥到李云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日子再苦再难,我从来都不想让她流泪,可她此刻在低声哭泣。

我轻轻搂着她,她在我的怀里难过得全身发抖。不知为何,我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在这一刻,我才感到眼前的女人是多么无私,多么惹人心疼!她的大度与牺牲让我觉得之前自己的惶惶无助,是多么自私狭隘!我一时间觉得李云甚是可怜,又一时间觉得自己甚是窝囊。这些天,我单单想着怎样排遣眼前的困难,尽快娶李云进家门,了却她的心愿,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偶尔埋怨李云不够体谅,她最简单的要求就是能举办一场婚宴,却被我视为奢侈,我万万没想到外表坚强的李云在这时刻所需要的不过是我那最廉价的温情!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再也忍受不住,出声哭泣——唉,让我们哭一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我们心里会好受一些的……我听到李云温柔而又哽咽地反复喊我的名字,劝我放宽心,不要考虑那么多。她太熟悉我了,就算我一句话不说,我什么事也甭想瞒着她。

人活一世,这种爱人之间的熟悉和默契是多么重要!即使生活充满了坎坷和艰辛,只要有这样的感情存在,都会让人感到一种温暖和慰藉,哪怕处于再怎样困顿寥落不堪的境地,都不会觉得孤单和哀伤。我抬起头,深情地看着李云善良美丽的大眼睛,不知怎么,泪水决堤,我泣不成声,说:“李云,我对……对不起你,我一辈子……都欠你!”

李云泪眼蒙蒙地看着我,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妥,连忙止住眼泪,哽咽地劝道:“你看你,咋这样了?我问你……”李云顿了一下,继续说,“咱俩结婚是喜事不是?”

“当然喜事!”我大声而又肯定。

“喜事你还哭啥?我们会战胜困难的,你得相信我!”李云坚定地看着我,眼睛在发亮,“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还能在一起,我们还能成为一家人,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相亲相爱直到天荒地老。”

听了李云的话,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在我的胸膛里汹涌澎湃;我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山虽然远,但沉默而坚强;天虽然高,但明晰而充满柔情。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信誓旦旦地说:“云云,我这一辈子起起伏伏,但老天终归待我不薄,让我遇上你!我觉得自己之前所受的苦,所遭的罪,都值了。云云,我发誓,这辈子我就算当牛做马也要对你好!”

李云信赖地看着我,说:“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这一刻,我的良心和责任心让我萌生了此生此世甚至生生世世都只爱她一个人,生生死死都决不背叛眼前人的念头。这个念头伴随着我一生,以后我虽然也曾面临各种诱惑,但我不敢也不愿意有丝毫动摇和迟疑,就因为曾经在我最困难潦倒的时候,一直有那么一双温柔的眼睛,远隔千山万水,始终在默默注视着我,追踪着我,鼓励着我,支撑着我,陪伴着我走过人生的雨季,走向远方。她不会因我一时荣耀而忘乎所以,也不会因为我长久的挫败而沮丧懊恼。她只关心我是否平安无恙,是否健康快乐,是否顺利渡过人生困境。

每念及此,泪水总会溢满我的眼眶。

李云,我心爱的女人,就算命运将我置于死地,只要她一个眼神,我也能枯木逢春;就算身处涸辙,只要她一个眼神,我也能翻身越过龙门。是她,这位普通而又伟大的女人,以自己的朴实与善意,宽容与热情让我从贫穷的命运里掘出了生机与诗意。

执手走过冰天雪地

没有风花雪月的爱情

只有柴米油盐的生活

蒲公英四处漂泊

阳光照不遍所有角落

时光打磨了我的棱角

我一个人茫然奔跑

星辰暗淡的荒野

生命的绿草在

野蛮地成长

站在远方

我凝望远方

连绵起伏的大山

走不出的困局

你点燃火把

沉睡的世界照亮

重新燃起的胸膛

起伏滚烫

我两手空空,流着泪

你却愿执我手

走过这片冰天雪地

现代生活中,有多少女孩子曾经在自己年少时与这样的梦痴缠:摇身一变,成为人见人爱的公主。她们向往着有朝一日自己的意中人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的云来娶她,这个时候她还处于自己最美的年华,身穿洁白婚纱,携手心爱的人,一步步走向幸福美满的生活。但那个年代,贫穷让这样浪漫梦想粉碎一地。

我知道李云并不奢望着有天我能功成名就,对我并没有太多要求,但她仍一心想要嫁给我,哪怕我穷得一无所有。在那个年代,我们租不起婚纱裙,甚至没钱拍一张结婚照作为以后的纪念。为了庆祝自己人生这个重要的节点,李云为自己买了一件很普通的红色上衣,自己缝制了一条红色裤子,算作婚装,她还给母亲买了一件衣服,说是孝敬给母亲的。那是一件紫红色外套,是当时很流行的款式。这是母亲第一次穿儿媳妇孝敬的新衣,她简直舍不得穿,她小心捧着衣服拿在身前比划了一下,两眼含泪,高兴得连连说好看、好看。

听到我们结婚的消息,有的好友送给我们一对肥皂盒,还有的给我们镜子、瓷盆、枕巾等贺礼,亲友给包的贺喜钱,有两块的,也有几毛的,反正是成双数,这之中四块钱是最多的,但这些我们一概不收,在喜钱上包了几块糖退回人家。因为我们实在摆不起回请的婚宴。

邻居陈玉二哥为人豪爽热情,平时对我照顾很多,当时他已成了家有了娃,还给我们随了喜钱,我们再三拒绝,陈二哥一再让我们收下,说再不要就是不给哥哥脸面,我们这才作罢,心中却着实过意不去。李云有几个关系要好的女伴,给我们随了份子,我们不好再拒绝,只好在连连道谢中把账记了下来,待来日再还。

看着李云为我们的婚事将自己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糖买瓜子、烟酒,置办家什,一连几日都在忙上忙下,我心中对李云十分亏欠。

结婚,本该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去青岛逛逛就算结婚了?这样的婚礼会不会太简朴、寒碜了?

我犹豫不决:“云云,我们去青岛,要不你再问问大哥大嫂,看看这样旅游结婚行不行。”

李云笑道:“什么时候你变这么啰唆了,我们俩结婚,问他们干啥?”

李云的回答给了我莫大的鼓舞,空暇之余我就骑着车子,载着李云,一路狂奔,上坡下坡,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一路上李云依偎着我,两手抱着我的腰,我们载着沉甸甸的幸福,载着美好的未来。

腊月十六,那是一个无风无雨的晌晴天,素来天气寒冷,连夜又下了小雪,那天却格外温暖。像商量好了似的,黄澄澄的蜡梅花一夜间枝干上迎雪怒放,它们像天真可爱的孩子热闹地攀缘在粗糙的树干上,一团团、一簇簇,把整个南关村子都搅得花香馥郁,热闹了大泽山谷。

清晨,一轮微红的太阳从大泽山东边的山头升起,喜鹊在树上喳喳叫个不停,母亲很早就起床了,她从被底下拿出李云给她买的那件外套套在自己身上,显得格外喜气、精神。我的弟弟从学堂里请了半天假,一大早他就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看喜的乡亲。老人们盘腿坐在炕沿上,边嗑着瓜子边和母亲聊着天,男人们有坐着的,有蹲着的,嘴里叼一根旱烟,跟旁边年轻的小媳妇开着玩笑。还有几个年轻的后生一脸贼笑着跟我讲起了荤话,我笑笑不言语,他们只好把目标转而攻向脸上挂着严肃笑容的弟弟。孩子们在院子里追着、跑着、闹着。有的孩子被闹哭了,年长的就问我讨几块糖果,塞孩子嘴里立马不哭了。我总共买了两斤糖块,一盒双喜牌香烟和一盒丰收牌香烟。我们一般不轻易把这些喜礼拿出来,一切都得省着来。

为了迎接新娘子,现在我的裤兜里放一小包糖和一盒双喜烟。

在老人眼里,那天的我简直就像从城里来的干部:上身是洁白的衬衣,下身穿了一条黑色尼龙裤。这些衣服都是借来的,就穿这一次,好在兄弟几个关系好,不用我再多浪费,我也不舍得再多花钱。我的弟弟帮我把头发沾了水给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就像电影里打了发胶的明星似的。我手里捧着一束假花,那模样现在看来会很滑稽,但当时却很时髦。那时平度还没有时兴鲜花店,我提前买了一把塑料花。我既激动又兴奋,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我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唯恐错过吉时。陈经理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头,说还有五分钟再出门。说实话,那五分钟过得可真慢,我真恨不得立刻箭一样飞向李云。弟弟要我深呼吸三下,我做了;临出门他又郑重叮嘱我接新娘子时要“淡定”,我却没有做好。等太阳冒出了山头,手表指针指向了八点,我赶紧抱着塑料花一路向李云家狂奔。

我到李云家时,嫂子正往锅里下一缕面条。李云身穿一袭红衣袅娜地站在大厅中间。我被大家簇拥到李云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我抬头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简单化了妆,美若天仙。不知是谁要我们亲个嘴,李云羞涩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抠着衣角。

一个婶子高举着一个盖垫拨开人群:“来来,让让,别误了吉时。让让,长久面来咯!”她把煮好的面条盛在一对红色喜碗中,用盖垫将喜面、喜筷端了上来。这只是当地象征性的习俗,要求一对新人简单吃点面条,寓意二人能长长久久,长寿多福。

我们吃着,一个婶子在旁边说着吉祥话。我连面带汤都吃得干干净净,这个婶子才把碗端下去。

吃完面条,李云给坐在正北位的哥哥、嫂子深深鞠了一躬,眼含泪花,答谢哥嫂多年的照顾。我和李云拥抱着哥哥、嫂子,李云握着嫂子的手,说:“哥哥和嫂子的恩情,我永远都不忘!”嫂子泪眼婆娑,说:“妹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和你哥都很高兴能看到你嫁给小张,今天咱不能哭啊,好妹妹。”

李云的哥哥和嫂子作为娘家人陪着我俩一起走到我家,李大哥家帮喜的用地排车拉着陪送的碗橱跟在后面。新娘子过门,大人小孩都围上前来凑热闹。李云羞涩地低着头,弟弟和李云的哥哥嫂子见面后握了握手,忙把新娘陪嫁的包袱接过去。院子里的人都喜气洋洋地望着我们,帮着我们卸车。

母亲穿着李云给买的新衣,一脸幸福地坐在炕上等候我们。弟弟在家里也下了一大锅面条,我们几个人一同吃了面,算作喜宴。弟弟又拿出糖块和烟,我们几个人各自吃了一块,大哥还抽了一支烟。我和李云来到母亲的炕前,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李云给母亲倒了一杯茶,母亲接过茶,幸福而满足地喝完。我们跪着祝福母亲早日康复,健康长寿!

我们的仪式就这样简简单单落成了,没有烟花,没有婚礼,没有丰盛的喜宴。讨不到喜糖的人群慢慢散去。大哥、嫂子和弟弟一起把我们送到平度汽车站,大冬天出门的人很少,我们很顺利地就坐上了去青岛的汽车。

汽车一路颠簸,三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青岛馆陶路长途汽车站。天还早,我们就近找了个小旅馆,用结婚证做了登记,住了一间八块钱的单间。

这是一个家庭式小旅馆,有六个房间往外出租,我们所住的那间算是比较大的一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别无他物。但好在房间干净整洁,床单是新洗过的,门口有两双男士拖鞋。李云四下看着,娇羞地点点头:“比我想象中的干净些。”

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爱情,今日终于修成正果。我们放下包裹,面对面躺在床上,既激动又兴奋。那张床很窄,我紧紧地搂着李云,搂着她忐忑的心跳,看着她羞红而俊秀的脸,我一时紧张地屏住呼吸。我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但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从今往后真真是我的妻子。透过李云清亮的眼眸,我看到她眸中的自己双眼点燃了两团火焰,我禁不住俯下头去吻她……

等我醒来,李云被我搂在怀中,紧紧靠着我的胸膛,甜甜地睡了,我感到既疲惫又满足。抬头望望窗外,日已西斜。此时,我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作响,窗外暖和的太阳透出柔和的光晕。咸咸的海风夹杂着腥气扑面而来,怀中的李云微微动了一下,她醒了,眼睛含着羞赧的笑意,她抬头望着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吃顿饭吧?”

我们便起身出门。

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广阔壮观。干净的沙滩,裸露的礁石,层叠的远山,不断翻滚的浪花和低回的海鸥,这一切都让我们既觉得欣喜又感到心胸开阔。这种感觉是靠读万卷书所领略不到的。是啊,一把牙刷,一双布鞋,走遍千山万水,人对外物的拥有有限,人的心灵却可以记录下世间的一切美丽。

海很近了,只有几步之遥。走在栈桥上,听海浪声声喧哗,撩拨人心;清凉的海风习习,海边湿气很重,更觉寒冷,路上行人稀少。那天我喝了一瓶啤酒,我记得我曾经饱受不幸现在却格外快活,我的心里升腾起很多的愿望,我很想用自己的全部激情去拥抱眼前这位满脸红晕、一脸幸福的姑娘。

吃完晚饭,我们一齐奔向大海。海天无垠,海水并不那么冰凉。我们脚底下踩着柔软的沙滩,身体被海风微微晃动着,海浪咆哮着打向沿岸的礁石,海鸥在上空孤独而嘹亮地鸣叫。我拉着李云的手,视线可及遥远的海天尽头。

那个瞬间我领悟到人生的短暂和大自然的永恒,我看了一眼李云,心里充满了感动。

我们冲着大海大声呼喊着彼此的名字,认真地在沙滩上写上今生的约定。海浪冲平了沙滩,郑重带走了我们的誓言,算是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等到月亮从天际升起,我搂着李云,我们冻得浑身发抖,心里却觉着满满的幸福。沙滩边上坐着几个摆摊的当地人。每个摊位都大同小异,我们不买东西,只来回走着。

“你不买东西吗?”我脑海里闪过口袋里剩下的那几块钱。

李云摇了摇头:“这些贝壳海边有的是,我们可以去那边的礁石捡一些留个纪念。”在凛冽的寒风中,我们从礁石附近挑拣了一些被海水送来的海螺、海贝,甚至还刨出一只小蟹。

累了,我们回宾馆冲了澡。想到家里的糖果不够,我们又起身从中山路商业区买了一斤糖块,给母亲买了两封钙奶饼干,我的两个弟弟每人一支圆珠笔。这时候,我的口袋里还剩下十块钱,我们拎着“战利品”顺着中山路一路走回旅店。第二天一早我们搭乘汽车回家。除去车票,我们口袋里还剩下五块钱。

我的两个弟弟都从学校返回来了,李云把圆珠笔给他们,叮嘱他们好好学习,我的弟弟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又都笑着谢谢嫂子。

晚上,李云买了一捆韭菜,我帮她擀皮,我们很快包完水饺,弟弟帮忙烧火,水开了,在水汽氤氲中,李云往锅里下饺子,几个弟弟围在锅边踮着脚往里面看,又胖又秀气的水饺沾了热水不一会儿就浮在水面。我们平常是吃不上水饺的,个个都吃得狼吞虎咽,锅底下温暖的火苗照耀着屋内的每个人,从未有过的喜悦和幸福荡漾在每个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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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里万里珠宝沟 (二)杀猪菜凉了

 (三)希望的玉米地 (四)半工半读上小学 (五)又是一年芳草绿

 (六)故乡飘来的云 (七)1800公里寻亲 (八)回不去的老屋(九)再挣扎,也要供你们读书(十)新起点,新气象

(十一)善良是心灵沃土盛开的花(十二)历经波折的相亲记(十三)志同道合的两个人(十四)告白

【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十二)历经波折的相亲记

【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十二)历经波折的相




作者简介




  张书林,笔名张树林,山东平度人。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平度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平度市作协副主席,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新西兰诗画摄影社荣誉副社长,新西兰文联文学部部长,新西兰作家协会会员。

   自幼热爱文学,多年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近百万字。作品曾发表于《时代文学》《参花》《教育博览》《中国新农村月刊》《山东青年作家》《齐鲁英才》《新韵》《春泥》,新西兰《先驱报》《信报》,美国《新报》。出版散文集《时光的渡口》和长篇文学《走过荆棘的旅程》等。

   2020年7月由山东青年作协,青岛作协,平度作协在青岛平度市成功举办了“新时期青年文学创作暨张书林新书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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