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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年华】故乡的山和水(散文)/庞全林

   故乡的山不高也不大,它们的身上留下了我童年的足迹,少年的汗水和欢笑。我这个离开故乡六十年的游子的梦境中,常常出现它们的轮廓,它们的沟沟坎坎,斑茅墩,酸枣刺棵……

   村西里把地有一座小山,没有山峰,没有峭壁,线条柔和得像扣在那里的半拉大西瓜。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花山。据说从前有一家财主,在山上遍种红花,因此而得名。因为它不大,人们叫它的时候,带了儿化音,“花山儿”,这样叫着好像亲切一些。又传说它叫牛头山,当年牛皋曾在这里大败过金兀术。让我和我的小同学们对它很感兴趣,想像着金兀术如何在山下围困,牛皋如何率领军队从山上冲下来击败金兵的。

   从我们村当街出来的大路,通往西边六里地的集镇,就经过花山儿。山虽不高,但车辆人力爬坡还是很费力的,它的中间有一条很深很深的古路沟,这样坡度就不大了。车辆从这里到镇上,再到县城,到洛阳。解放前往洛阳交军麦的官车,要经过这里,这也就成了交通要道。

   山南坡有我家的坟地,那里安歇着我的爷爷和祖爷爷,逢年过节,我都跟着父亲去那里给先人磕头上供烧纸。十岁那一年,父亲让我独自去上坟,从曾祖到祖父,到三位叔祖,还有伯父,我一一磕头点纸,怀念他们。

   花山儿上全是耕地,从下到上一层一层的梯田,田与田之间是高高宽宽的荒埂,荒埂上长满野草,是割草放牛的好地方。从春末到秋初,花山儿都是绿的,像极了半拉绿皮的西瓜,那道道荒埂更像西瓜上的条纹。花山上的庄稼,全是耐旱的,如棉花、芝麻、红薯等。种棉花不疯长,花开得白;种芝麻不怕雨涝,籽粒饱满;种红薯不怕旱,红薯又面又甜。

   我五六岁就到花山儿上挖野菜,七八岁就到花山上割草放牛拾柴。转合作社以后,和大人们一起在花山儿的地里打红薯沟,栽红薯。栽红薯时拿着瓢,往大人们栽好的红薯坑里浇水。

   十岁时到镇上去上高小,天天走花山儿。冬天走到花山儿天才蒙蒙亮,夏天突遇暴雨,就钻进沟边的斑茅墩下面躲避。刮大风走古路沟底,晴好天走沟上面的人行便道。上学去时,书包里装的中午的干粮,有时走不到花山儿就吃完了。放学回来和同学们一起在花山儿玩,捉蚰子,捉蚂蚱,摘酸枣。有一天放学后,轮到我捞水草喂学校养的猪,干完活太阳已经落山,走出镇子天已黄昏,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走夜路。六里地我不怕,怕的是花山儿西山脚下十字路口的土地爷庙。据说庙前的槐树上吊死过一个人,这个吊死鬼叫三条腿,一脸血道子,舌头搭拉老长,脖子里挂着一根绳,常在夜里出来撵人。没走到土地爷庙,天早已黑透,白天,我们几个一起走到那里,还不敢停留。现在,黑夜里,旷野中,就我一个人,怎么过去,心里怕极了。不回家不行,娘还在家里等着呢,没有退路。我硬着头皮要闯这道鬼门关。没有走到庙前,头发梢就一直楞一直楞的,腿脚慌却又不敢跑,更不敢往那个地方看,怕那个鬼真的出来。失魂落魄中,我走过了土地爷庙,一过十字路口,撒开双脚就往花山儿上跑,一气跑到山顶,看到村上的灯光了,脚步才慢下来。

   吃大食堂的时候,署假里的一天下午,我们四个人在花山儿东坡锄地,锄到太阳还有两三杆子高的时候,食堂里有人挑着两个木水桶,来给我们送饭。我们停下来,就在地中间吃,我一看是两半桶面片,心想,就四个人,送这么多。我们用的都是小瓦盆,你一盆我一盆地喝着,到最后竟把饭喝完了。这饭都喝到哪去了,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

   北边,离村子四五里远有一道山,自西向东绵延十来里,比花山儿高多了,像屏风一样遮护着村庄。它没有名字,乡亲们叫它北山。山上长着白草和酸枣棵,没有树,一棵树也没有。我从小喜欢树,想着山上要长满了树该有多好。听老年人说,从前山上也有树,根据就是人们发现山上有大树的根。从前周围的人盖房子,烧柴禾都上山砍树,砍了大树砍小树,光砍树,不栽树,时间久了,山就成了光山。

   解放后不久,政府号召植树造林,绿化荒山。秋收以后,村里组织了一大批劳力,上山挖鱼鳞坑,修土埝。鱼鳞坑就是在山坡上挖半圆的坑,直线的一面朝着上面,弧线的一面朝着下面,把挖出来的石块,堆在弧线上,形成一道小埂,把壤土留在坑里,一行一行不对称地排列着,可以接受和阻挡山水,保持水土,远看像鱼鳞一样。土埝是配合鱼鳞坑,挖弧形的长条沟,方法跟鱼鳞坑一样。当时的人对绿化荒山上的意义认识不足,不情愿干。在饭市上议论这件事,很不以为然,有的人还用嘲讽的语气说着其中的细节。干了一个冬天,山坡上布满了鱼鳞坑和土埝。第二年春天,在里面点上了树种,可是一直到夏天,一棵树苗也没有出。原因可能是干旱缺墒。山上没有水,那时地里没有井,没办法浇水,加上人们不重视,一阵风过去,便无人问津。多少年以后,山上还残存着一些鱼鳞坑和土埝,山也就一直荒着。

   北山没有树也是村里的宝,因为它产石头。薄薄的土层下面就是红色的石头,人们盖房子打地基,修院墙扎根脚,都得上山打石头,山上留下了许多打石头的坑。打石头也得有经验,找到“矿脉”,石头又好又好打。我曾经跟着父亲上山看打石头,一把镢头,一根钢钎,一把大铁锤。用镢头找到石头以后,把钢钎插到石头缝里橇,块子不大,就搬出来放在一边,大的,用大铁锤打开,很累的。打够了,就用牛车拉回来,山上有拉车的路。

   山上不长树,白草却长得很旺。白草耐旱,根系发达,春风一吹,下面就发出一丛嫩叶,不久,山就变绿了,牛群羊群就来了。山坡缓的地方和山洼山窝里,白草长得旺。有一年,村里下令封了一段山坡,一个春天一个夏天没有人割,没有牛羊啃,秋天白草长到小孩们的脖子那样深,像种的麦子那样,真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像。

   署假里,我天天和小伙伴们上山割草放牛。山上草多,没有庄稼,把牛盘在山上,草割够了,就在山坡上跑着玩,有时躺在厚厚的白草墩上,看蓝天,看白云,驰骋少年的梦幻。

   晴天,尤其是晴天的日落前后,南面和西南方向会出现巍巍的群山,深褐色的山体绵延无尽,尖尖的山峰直插青天。小时候,我不知道那是山,总以为那是大账篷,是什么神仙或队伍住的大帐篷。后来听大人们说,那是伏牛山,八百里伏牛山。还听他们讲有关伏牛山的传说,我对伏牛山很是向往。有一天晚上,我和大人们坐在街边玩,看见南山的半腰里有火光,大人们说是山火,山上失火了。上高小的时候,听说在鲁山县境内的伏牛山里,发现了原始森林。学地理了解了有关原始森林的知识,更觉得伏牛山深不可测,可惜我一直没有去过。

   故乡的水,是村南的沙河水。

   沙河水来自伏牛山大山深处,河水清澈甘甜。河的南岸是金色的沙滩,绿色的杨柳林带;北岸是碧玉般青翠的小平原和小平原上葱笼的古村落,村落北边的一带青山和沙河遥相呼应,沙河就像一条银练,忽隐忽现地飘浮在这美丽的画卷之中。

   在上游大山的深处,沙河流经了三个有名的地方;上汤、中汤、下汤。在上汤它的水可以煮熟鸡蛋;在下汤,它的水冬天能洗澡;中汤水的温度在二者之间。听大人们这么说,我觉得很神奇,不知道沙河水在那里怎么会那样热。也不知道为什么叫“汤”,在我们这里,乡亲们管吃晚饭叫“喝汤”,晚上见了面,问:“喝汤了没有?”还有“菜汤”“肉汤”。后来才知道“汤”是热水,又佩服古人命名的准确。

   小时候跟祖母到河南走亲戚,要过沙河。祖母领我到渡口,登上一只大木船,撑船的拿着一根长竹竿,往水底一插,一使劲,船慢慢地就走了,他弓着身子,从船的这头走到那头,船就斜顶着河水走了好远。就这样一篙一篙地把我们送到了对岸。这是我第一次坐船,很新奇,还觉得有点晕。同船的还有许多人,不收船钱,等到年底,有人到我们村,挨家挨户收点东西。

   母亲和村上的婶婶嫂嫂们,还不时到沙河边,在木板上锤打着洗衣服。我和小伙伴们拾捡锤出来的皂角豆,那红红胖胖的皂角豆很好玩,玩够了就跑着在花草丛中捉蝴蝶。洗净的衣服晾晒在草丛上,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夏天,父亲在南地锄地,我在后面跟着拾草,累了,父亲就引着我到沙河里,先喝一气清凉甘甜的河水,然后在河里洗澡。河床里全是黄沙,一点泥土都没有,河水清澈见底。父亲用他粗大的手,给我搓洗身上的污垢。我又学着父亲的样子,平躺在河水里,流水缓缓地从身上滑过,很清爽,很轻柔,像母亲温暖的手。

   我和小伙伴们也经常到沙河里洗澡摸鱼。有一种小鱼,头扎在沙子里,身子露在外面,很好摸,因为它像铡锭那样长,人们就叫它“铡锭头”。沙河里还有大鱼。有一天午后,我的一个本家伯伯到沙河里洗澡,看见一条搁浅的大鱼,跑回家拿了一把钉耙,照准鱼头刨了下去,拉出来一看,有铡框那么长。大人们说它是从下游深潭里顶水出来的。

   山里的人还会把木料竹子绑成筏,排成一长队,顺着沙河飘流到我们这里卖,叫“放筏”。放筏的人,站在木筏队的头上,手里拿着竹竿,在水中一点一点的,可威风了。

   沙河平日里柔静得像一位处女,可它发起怒来,却像千百头雄狮,像一条搅动天地的苍龙。

   下大雨了,它发水,有时响晴天它也会发水。听说从前有一家娶亲的队伍,走到河中间,洪水突然排山倒海般地来了,把桥子和新媳妇都冲走了。那是西边的伏牛山下了大雨。

   只要下一天大雨,村里的人夜里就不敢睡觉,三三两两地到南地去看水,听说河水出了槽,家家都赶紧收拾东西,支鏊子烙馍做干粮。要是水到了村边还一个劲往上涨,漆黑的夜里就会响起撕心裂肺的铜锣声和“发水了,发水了!”的叫喊声,人们就扶老携幼摸黑逃向花山儿。

   在镇上上高小六年级的一天中午,我和同村的几个同学在教室里吃干粮,忽然,听人说发水了,我们就赶紧出去看,跑到西寨门,寨门已经关上,并用土屯死了。我们爬上了寨墙,向外一看,我吓呆了。凶猛的黄水,拍打着寨墙向东滚滚流去,洪水一望无边,远处的村庄只露着树梢,木头梁檩箭一样地顺水漂去,水中还漂浮着麦秸垛,上面还有几个人,还能听到他们绝望地呼救声。镇子离沙河五六里远,水竟然淹到了这里。大人们说,这是人老几辈子没有见过的大水。我害怕了,我想起了家。

   下午学校停课了,学校派老师送我们几个回家,水已经退去,老师把我们送到花山儿回去了。村子里全是泥浆,还没有到家,我就哭了,我家的四间草屋全倒了,大路以南的房屋倒了一半多。父亲在有气无力地扒拉着东西,母亲在哭。我上学走的时候,家还是好好的,半天时间就成了这样,我痛哭不止。后来听母亲说,水来得很急,父亲把祖母背出村子安置好,回来接小弟弟的时候,大街上的水已经齐腰深了。水是白天发的,村上没有伤着人。

   那时候国家很穷,政府没有对受灾的人家作任何救济。没有了房子,我家进入了最艰难的时期,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母亲给我做的鞋子压到了房子下面,我第一次开始没有鞋穿。上学走花山儿的石子路,脚硌得痛。有一次放学下雨,走在镇子的大街上,觉得脚后跟猛一疼,我弯下腰一摸,是一块玻璃茬子扎进了肉里,外面还露了一小截,把它拔了出来,血也跟着出来了,把脚下的泥水染红了。这我都不怕,怕的是晴天在学校碰见老师。我们有一个老师,在校园里见了他,正走着必须站一边打立正,要不他就训你不懂礼貌。有一次,我迎面遇上了他,避之不及,赶紧垂手站在了一边,他一见我光脚,就批评我怎么不穿鞋来上学,不像学生样,我勾着头,一句话说不出,哭了。

   大跃进第二年的冬天,许昌地区调集了十几个县的二十多万民工,在沙河的正面和南面筑起了几十里长的大坝,河水被拦住了,沙河的这一段就成了水库,叫“白龟山水库”。站在花山儿上,向东南望去,能看见二十来里处的拦河大坝,看得清大坝上的七孔大水闸。

   水库开始蓄水,沙河的水平了槽,夏天,我和伙伴们经常去洗澡。我喜欢水,有一天午后,我独自来到了沙河岸边。水湛蓝湛蓝的,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向东南望去,水的一面依着青山,这一面已经是一片渺茫,河南岸的柳林杨树林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黄色的大沙岭,水已淹到沙岭的半腰。水很深,到河底至少得有两丈。我跳了进去,慢慢地往深处游,游着游着,天上长了乌云,水色变暗,看着森森的,我有点害怕了,就游上了岸,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沙河,我有些茫然。

   慢慢地,村南通向沙河的一道水沟也积满了水,花山儿西南脚下,有邻村挖的一个大水塘,水塘的出口有一条小溪,水塘的水顺着小溪流到了水沟,和水库的水连在一起。父亲在花山儿脚给生产队开菜园,夏天我和弟弟也住在菜园里,早晨我俩就到小溪去摸鱼,发现里面有蚂虾。我们就把水塘的出口堵住,小溪也只有尺把宽,水一断流,坑坑洼洼里全是蹦蹦跳跳的蚂虾,我们就用手捧着往外捞,从溪头到溪尾,捞了满满的一大箩头。然后又把水塘口放开,让水照样往下流,第二天一早又去捞。我家天天吃蚂虾,补充了食堂饭食的不足。吃不完就晒干,后来母亲还给亲戚送了一竹篮子干蚂虾。

   水库积水以后,上级通知南地的地不能再种了,可是人们舍不得让地闲着,还是种上了玉米。谁知道玉米棒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水淹到了棒子下面。生产队绑了一只大木筏,组织人撑着筏到南地掰玉米,我也参加了。寨壕里的水已经跟水库连成了一片。有人在上面撑,我们几个会水的孩子,在水里边游着推,过了水沟,到了地里。矮一点的玉米棒子,已经被浸在了水里,棒子周围围满了鱼,大鱼小鱼争着吃玉米,大的有一尺多长,小的一扎多长,我们一到跟前它们全跑了。我们是第一次在水里干活,水有齐腰深,脚下是泥,人走着不当家,身子有些晃荡。大家都光着身子,小鱼时不时的往腿上咬,痒痒的,不断有人叫唤,笑声一片,十分热闹。

   水多了,水鸟也来了,野鸭、水鸡、白鹭等在天上飞,在水中游。最多的是大雁,水中有一个小丘,夜里落满大雁,有人在五更里去摸雁,雁群惊起,声震夜空,离村子那么远,能把睡梦中的我惊醒。

   有一天下午,我在下湾洗澡,水库的水已经跟它连成了一片。忽然一声枪响,从远处的水面上扑扑楞楞飞来一只水鸡,它被打伤了,飞不起来了,我就赶过去,追了好远才把它捉住,上岸后拿到菜园里,让父亲吃了补身子。

   水库建成以后,政府就动员迁移,工作人员和村里的干部天天讲,道理大家都懂,可谁也不愿意走,人老几辈子住的热乡热土,谁舍得离开呢!故土难离!无论怎样动员也不听。

   村上快进水了,就把房子扒了盖在花山儿上,村西头两个生产队的人,在花山儿上建起了新家,花山儿成了村子。乡亲们想在这里坚守,坚守祖祖辈辈用血汗滋润过的土地。

   可是没有用,没过几年,人们在泪水中离开了花山儿这块最后的阵地,四散了。

   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一没有山,二没有水,很单调,很无味。于是更加思念故乡,思念故乡的山,思念故乡的水。

   有一年,我回到了久别的故乡。站在北山的山口,眼前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水天茫茫,一片汪洋;村庄旧址成了湖底,花山儿成了弧岛,北山成了湖岸;山依着水,水偎着山,山和水成了一体。

   如今,北山成了平顶山市政府所在地,高楼林立,街道纵横。往日只长白草酸枣刺棵,到处是石头坑的荒山,成了繁华的城市;过去柔细如线的沙河水,积成了浩渺的湖泊,成了城市的风景区。

   故乡的山和水发生了沧桑巨变,然而,我爱故乡山和水的心没有变。它们养育了我,它们的身上承载着我太多的记忆,铭刻着我儿时的欢乐和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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