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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老鼠和钓罗锅——故乡纪事035》

下面介绍两款游戏,我敢说它们已经百分之百绝版了。

它们在并不太长的时间里,与其它该消亡的东西一样,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有幸被一些文字记载,就被记忆残忍地抛弃了。

     非常不好意思的是,在我童年的几个玩伴中,丫蛋儿是重要的一个,所以在这篇文章里仍然避不开她,更何况这两款游戏都用了她的装备。

    在我生子为父之后的多年里,我的目光同样被电视上的广告、柜台里的展示品所吸引,给孩子买的玩具也多为汽车、枪、积木、性格单一的布娃娃这些,丝毫没想到过将我的童年游戏传授给自己的孩子。

那些玩具之共同的特点是,有人给解决了所有问题,设计了相同的原理,孩子只需按键,最多对着说明书就能套路性解决,一些大的拼图、积木还有点个性。

    而我当时为什么也没有去向自己的孩子介绍我小时候的游戏呢?广告和橱窗其实已经不言而喻地给出了答案:一群人的效益使然。此外,我由农村进了城,既失掉了它们的土地,也失掉了它们的人群。

     所以,对人没好处的东西,迟早会消亡,这好处不只是钞票,是对好处的大众共识,甚至一些人是不知不觉的在没有现实好处的情况下,依然维护着这个共识。

    好,我们马上进入第一款游戏,这要直接感谢丫蛋儿的棉裤,间接感谢丫蛋儿有一个多子女、爱唱戏而时间紧的妈妈和她那每天臭美不事女红的姐姐。

这个游戏的名称叫“逮老鼠”,有竞赛性质,材料需要准备半块齐整的砖、一根筷子样的柳树枝或者是筷子,些许棉花。

具体玩法如下:

     事先在土上抠出一个T形槽,将树枝放进T的“竖”的位置,砖放在“横”的位置上,树枝要顶到头,被砖压上。

     然后开始培土,边填土边用手拍打严实,再轻轻抽出树枝或筷子,这样树枝或筷子的虚空就留下了一个洞。

     之后将棉花捻成大蝌蚪的形状,这就是所谓的老鼠,要把老鼠放在洞口处。捻老鼠要讲究,太胖了会被卡住,太瘦了也不行,为什么?一会儿就明白了。

     军军每次都弄出一个大胖老鼠,所以他每次必输无疑。

     这个游戏一人一组,二组就可比赛,不限制组的数量。

    那天是瘦猴儿挑的事儿,军军跟着起哄,他俩背后不知是怎么商量的,反正一上来气氛就有些不对,那种想联手把我干败的架势。由于他们俩习惯了我和丫蛋儿是一家人的情况,丫蛋儿不被邀请参与比赛,只是担任并不需要的裁判。

     这两个坏小子很快准备好了,可当我抽出树枝后傻了眼,我的棉裤右膝盖上的洞,经过一个夜晚,一定是被母亲给补上了。那个铜钱大的洞被铜钱样的补丁挡住,我用的棉花就在里面。

     那时已是春天,但农村是讲究春捂秋冻,虽然春草已绿,我们还都穿着棉裤。

     “瘦猴儿,借我一点儿棉花。

    “没有!我没有了!瘦猴儿早就准备好这句话和下面这个动作,他夸张地举起双臂张开手证明自己没有棉花。其实我刚才看见他手里是有一大块棉花的,他肯定是从袖口塞进去藏起来了。瘦猴儿有耍杂技的潜力。

     我转头向军军。

    “别看我,我没有,有也不借,老鼠这东西得是自己准备!要么怎么比赛呢?军军以为我没有棉花铁定输,那样他就可以拿到亚军名次。军军一辈子都是这样,总想等到排在他前边的人倒下,他再上前一位,目前他还在等待中。

背过身去的丫蛋儿在弄她自已棉裤大腿内侧的部分,她几下就弄出一点儿棉花给我。

那棉花暖暖的,别说做几个老鼠,足够做一口肥猪。

     “你的棉裤

     “没事,我妈说马上脱棉裤了,她给我缝。

     “春捂”也真真是件好事儿,捂到一定时间,脱下厚重的棉衣,就直接就进入身轻如燕的夏天,春天的衣服也省了。是以我们胡家屯每个人的衣服只有两季:冷季和热季。

     “秋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的老鼠做完了,放在洞口处,比赛马上就开始。

    我们三个人都把手放在自已的砖头上,丫蛋儿喊一二三,三的声音一落,我们就快速将砖块拔起。

     我的老鼠嗖的一下钻进洞里,瘦猴的也很快,军军的依然因体形问题,被卡在洞口了。

     军军显然败了,他转行和丫蛋儿一起当起裁判。

     我们拔开塌方的土,去找那团棉花,谁的棉花越往里靠近砖的位置,谁赢。

    那天我赢了,瘦猴儿有点酸溜溜的。

    “还是母老鼠厉害!

    “不是自已的老鼠不应该算数。军军总是事后讲规则。

    棉裤将脱未脱之际,我们进入另一种游戏:钓罗锅。

每年春天开化之后,泥土就有一种返潮的现象。就是说在冻土之上,已经在温暖的气温下化开了一层,但底下仍然是冰冻层。这就会在一段时间内,相当于我们的部分土地漂浮在两尺多厚的稀泥之上,与地球大陆架的漂浮类似。

当然,房基这类千秋万代的事儿,由于事先考虑周全,基本不受影响,但那些曾经是道路或者被人踏得平整的场院这类地方,稀泥就会被上边三四寸厚的硬土壳压住,人踩在上边,犹如在不透明的冰面,别超重就没有问题。

稀泥如水,在底下也使用水的习性,水往低处流,低洼处泥浆也丰富,到了高出就少许多甚或没有泥浆。

我们小的时候专捡那些有泥浆的地方去玩,站在硬壳上,脚下可以任意摇晃,像站在水面的木板上摇摇晃晃,很是过瘾。瘦猴儿有一次玩过了,用脚跟探索“硬壳“的耐受力,一下子把脚陷进泥里去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帮他把脚拔出来,鞋子还是W老四路过时给抠出来的。

地下的泥浆就是沼泽的感觉,且凉如冰。

这种影响会慢慢消失,但在消失之前,那些高处并硬实的土地上,会出现一些直上直下的锥孔一样的小洞,这时草已经长出尺把长,这些小洞就是我们第二款游戏的场景发生地。

丫蛋儿在这款游戏里提供的装备是几个青霉素小空瓶。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我和丫蛋儿的“家”真是寒酸不堪,几乎没有什么完整的器皿,唯独这种小瓶子我们却有好几个,摆在我们用土挖成的柜子的显著位置,以显示我家的奢华。

那时候的青霉素是粉状的,瓶口的橡胶瓶盖之外还裹有一层或铝或锡或铝锡合金的封口。使用之前医生用注射器将可能是生理盐水的液体注入里边,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瓶子两头,举到右耳旁不停地摇晃,促进其互溶。

如果是左撇子,则改成举在左耳旁。

之后医生再用注射器吸出里面的融合液体,拔出注射器将针尖举到与眼眉平齐的高度,拇指一按,针尖儿吐出一小口药水。与此同时,这个小瓶子就被他随意扔在一边,一个人的半个屁股就会露在医生的眼下。

伸过来抢这些小瓶子的多是小手,因为大手看它没啥用处。只有军军家曾经攒了很多,后来砌墙时把它们嵌进泥里,形成好看的墙壁。那是因为他的姐姐生病,用了很多这样的药。那些葡萄糖瓶子、罐头瓶子我和丫蛋儿是不敢奢望拥有的,大人们把这些东西看得很重,看得死死的。

丫蛋儿家的柜子上就摆了一排葡萄糖瓶子,那是大胜从医院找人给要来的。有一天英子在瓶子里插了一束什么花,还挨了丫蛋儿爸爸的骂。他准备用这些瓶子装酒,那瓶子的能够翻过来翻过去的橡胶盖可以让酒不跑味儿。

丫蛋儿的青霉素小瓶是用于装我们的战利品的,战利品则是一种被我们称为“罗锅儿”的小虫子,它是幼虫,成年后它会正式得到一个名字:虎甲虫。

在虎甲虫的幼年时代,它的后背上后三分之一处,有两个凸起的发育,远远看起来像个罗锅儿。其实这也是我们小孩子牵强而已,哪有罗锅儿长在臀部以下的呢?但是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我们把它头尾倒置理解,位置也就吻合了。

“罗锅儿”平时很谨慎,躲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洞深处,那些洞直上直下有筷子那么深。但是它们有个可爱的缺点:嘴馋,还受不了我们的甜言蜜语诱惑。

丫蛋儿这次是给我提前预备了一大把草棍儿,这次军军、瘦猴儿他们都没有参加,也就没有比赛的竞技感,多了风花雪月的生活味道。

我抽出一根草棍儿,从草的大约膝盖位置拉断它,较长的这端就会露出初杏的淡鹅黄色部分,这是“罗锅儿”最爱吃的诱饵。

我用左手举着草棍儿慢慢探进小洞里,右手在地面上连续拍打,嘴里劝谏着“罗锅儿”们:

罗锅儿罗锅儿你吃草,

不吃青草蚂蚁咬。

我们单方面猜测“罗锅儿”是怕蚂蚁的,因为当我缓缓拔出那根草的时候,鹅黄处紧紧地附着一条乳白色、半透明的“罗锅儿”,好像初生儿。它被太阳照射的十分不习惯,但它的嘴紧紧咬住那鹅黄处,因为那里太甜香了。

“小心,别弄伤了它!”丫蛋儿的母性天性无处不蒸发。

我轻轻地平移这根草,到达丫蛋儿两手捏着的小药瓶顶上开始下降,草和“罗锅儿”进入瓶子后往上一拔草棍儿,“罗锅儿”就掉进瓶子里。

瓶子壁滑,是否还残留有青霉素加生理盐水我不知道,总之,“罗锅儿”有些慌张,它看见四处有光明,可就是爬不出透明的墙壁。

“你说它妈妈知不知道它已经丢了?”丫蛋儿脑子里想的是这些。

“它们一人住一个洞,就像一个人住一个被窝一样,肯定发现不了。”因为很难从一个洞里钓出两个以上的“罗锅儿”,我这样判断。

“它们没有双儿?”双儿就是孪生的意思。

“钓上两个那就是双儿!”我的乐趣在于钓“罗锅儿”,而不是婆婆妈妈的想“罗锅儿”们的家庭关系和罗锅儿妈妈的感受。

我和丫蛋儿断定它们家是一人一个洞居住的原因是,当第二个“罗锅儿”进入青霉素瓶后,第一只会十分兴奋地爬向第二只,然后他们用触须一样的东西互相碰来碰去个没完。那样子就好像两个在野外好久不见的熟人热烈交谈,但我猜两个“罗锅儿”交谈的内容绝不是收成和婚丧嫁娶,而是下边这样的对白:

“咦!你怎么也来这里了?”罗锅儿一问。

“这是哪儿?你怎么在这儿?”罗锅儿二也是问。

“我不知道,眼前一亮,我就到这里了。”罗锅儿一终于回答。

“都怪我们不听妈妈的话,妈妈说过,光亮的地方坚决不能去的……”罗锅儿二很懊悔。

“你出来之前有没有吃到又软又香又糯又甜的东西?”罗锅儿一问。

“我正吃着呢,刚刚闭上眼睛咽下第一口,谁知一下子就到这里了,简直像做了个吃好东西的梦。不对,我是真的吃到了,你看我嘴巴上的甜汁儿还在……”罗锅儿二有点恍惚。

“都怪我们嘴馋,妈妈警告过我们说……看,老三也来了!”罗锅儿一的眼神好,看见我从空中给它送来的第三只“罗锅儿”。

钓罗锅儿这个游戏如果要举行比赛,就是比数量多寡,而且我们享受的只是钓它的过程,此外它一无功用。它不能像“洋拉子罐儿”那样烤来吃,我们那时的智力也想不到让它通过鸡们转化成鸡蛋再吃下去。

那时候的知识真是少得可怜,万物之间的用途关系都是混沌的。后来得知所谓的“罗锅儿”就是一种学名叫“虎甲虫”的幼年时,我死活从情感上无法把它俩之间的成长关系联系起来,说到底,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罗锅儿就是罗锅儿,虎甲虫就是虎甲虫。

虎甲虫在它的“罗锅儿”时代就很贪吃,到了虎甲虫的年龄则是狼吞虎咽的饕餮。

在它们开始地面之上的生活之后,它们借助于宇宙力量和游戏装备,把自己打扮成前卫感、科技感极强的样子。它们的祖先与变形金刚似乎存在着某种暗暗的暧昧关系,甚或是在地下穴居的年代里,它们就已经开始过着无道德、没伦理的野合生活,是以它们能够各个长成令现代工业设计师、好莱坞科幻编剧、抽象艺术大师们都汗颜的一流相貌。

据动物学家们说,虎甲虫才是这个世界上的长跑冠军,我们村的三妞子再能跑,也不过从国外拿回一台彩色电视,而“罗锅儿”能把蝗虫、蚂蚱、蝼蛄、蟋蟀、蜘蛛追上统统吃光,饭量也奇大。

由于丫蛋儿只对家庭和婆婆妈妈这类事儿感兴趣,影响了我在童年期间生物学那一块的发育。直至初一的一天,我们的生物学老师把一张比窗帘大的布从天花板垂挂到地上,那上面的“界门纲目科属种”的脉络才又点燃了我对“罗锅儿”们的激情。

原来,在小S头上徜徉的虱子,到了显微镜下就是一头灰色大牛,而躲在狗的肚子下和藏进潮湿麦秆里的跳蚤,则是拥有大长腿、黑色丝袜的性感尤物,那讨厌的苍蝇则有着突出的大眼睛,跟得了甲亢似的。

我也曾想过,如果把丫蛋儿的脑袋放在显微镜下会看见什么呢?

我永远没有机会去做这个观察实验,但我猜想那里边一定有一间房子,建筑在喀斯特溶岩地貌的瑰丽背景下,五光十色,手感很好。那里的路都不是十字形或方格状,它因势利导、曲曲弯弯如蚯蚓。我们的家里也没有残缺的餐具,在石头的小窝窝里装汤,把肉片挂在树杈上。我们的孩子在水里生活,跟在娃娃鱼的屁股后边游玩……

“这些可怎么办啊?”丫蛋儿捏着大半瓶子纠缠蠕动的“罗锅儿”举在我面前,我有了和它们一起扭动的欲望,这是太可笑了。

“扔掉,瓶子拿回去给我装烧酒。”我断然回答。

它们被倒在它们家门口,蠕动着,扭动着,我们没有等到看完它们能否找回自己的家,是否能全部回家,因为丫蛋儿说:

“走,老东西,今天你累了,我给你煮高粱米饭,炸个小鱼酱,打一瓶酒,晚上踏踏实实当老爷,我伺候你洗脚……”

还没等丫蛋儿说完,我就离开家乡上学去了。

20190619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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