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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秆节的甜——故乡纪事080

小时候很多事情看不明白,本来房前屋后用院墙围起来的自家园子,有那么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能自己用了。

当然,这是大人们的事儿,我们只是仰望左邻右舍男人们的沉默不语和闷头抽烟,或躲避着女人们把猪槽子敲得山响的声音,逃离着空气里愤怒、哀怨和沮丧混合的那种气味儿。

这时候,一群孩子在担心着另外一件事儿。

“那我们怎么种甜杆呀?”不知是谁咕哝一句,是谁不重要,他只是替我们表达了共同的担心而已。

“要不在房檐儿下种……”一个挂着一挂鼻涕的叫二刚的说。

没人理他,尽管我们还小,但是知道我们的房顶每年要用碱土抹一遍,就算一只鸡、一口猪也不给养,那还有走来走去的人的脚踩踏吧。

屋檐下种甜杆是不容置疑的荒谬,连小孩子都知道。

我们是聚集在瘦猴儿家的房檐下在讨论这个问题,那时候冰冻的土地已经开化,潮湿的水色浸润了苍白的地表,人们已经开始着手种田,这是一个紧迫感很强的下午。

屋子里瘦猴儿他爸在与另一个社员聊天,他们压低的声音却因为嗓门基础好,从窗户纸里溢了出来,被我们听到。

“我跟你说,你得用锄头尖儿,斜着往深里铲,过后再带一点浮土把周根儿培住。你知道吧,这样就算一两个钟头,也不会马上死,充其量也就是打绺儿。”那个社员的声音。

“对对,就是收工了它还站着……”瘦猴儿爸附和着。

“是啊,你想,就算他最快后晌发现了,他找他哪个爷爷去啊?一个是记不得是谁铲的垄了,再有……”社员继续说。

“就是就是,就算后晌午他发现了,那……一大中午的,还有挖苣荬菜、打碗花的吧?还有猪也会去拱啊,放猪的溜号了,猪不就去拱了?……”

这两个人聊了大半天,差点都让我们忘了甜杆的事儿,我们才听明白他们俩是在商量怎么把苗铲死,还不被发现。

大约三十年后,北京的一些胡同里还是那种蹲坑式厕所的时代,有一天早晨,我也去轮蹲。

在我身旁两个中年男子也在交流。

他们俩是公交车司机,他们交流的内容是如何在进出公交站的时候,一下子别住三个车道还看起来合理。

他俩的讨论也是技术层面的,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瘦猴儿家的那个初春的下午。

当然,那个下午,我们很快又被当年吃不上甜杆的担忧笼罩得满头灰土。

在这之前,每年院子里种完一池子一池子的豆角黄瓜西红柿后,总要给输水留下一条窄窄的小渠。小渠一般绕着墙根走,然后从院子里所有的池子中间穿过去,这样做不是为了省水,而是为了尽大可能利用土地。

在绕墙水池与墙之间的闲置地带,往往会种一些地环、姜丝辣、苏子这类配角性蔬菜。地环和姜丝辣到了秋天,被从泥土里挖出来,跟捡来的一样令人高兴。把它们洗干净装进纱布口袋浸泡在酱缸里,一两个月后它们就变成鲜艳的酱红色,口感爽脆,味道酱香,是高粱米饭的天敌。

苏子则取其叶,用缝衣线穿上,在凉房里阴干,等到了冬天,用冷水泡开、洗净,垫在粘豆包下边蒸,除了黏米面熟香外,还多了一点重要的沁香之气。

除了这些,善解孩子心意的家长们还不忘了在内侧墙根撒上一把甜杆的种子,这块地方才是我们期待的土壤,它一天天会变成我们的乐园。

说了这么久,就是没介绍甜杆是啥东西。

要是想一句话说明白:它就是我们那里的土甘蔗。

甜杆刚开始长出来的时候,如果不是特别行家,根本看不出它与高粱苗的区别。但是仔细观察,它与高粱还只是表亲,存在着些微的差异。比如,甜杆的苗比较柔嫩,苗的小叶子上缺少高粱叶子的绒毛,再有,它们一出生就显示出黛玉的气质,而且这气质伴其终生。

至少在我们那里,甜杆在青年时期就开始与高粱有了越来越明显的差异。

它几乎不往粗长,高粱的株距不少于半尺,甜杆间苗不用那么讲究,一寸左右一株也行,这样它们各个长得杨柳细腰。特别是在微风中,袅娜地表现出病态美,一幅惹人怜爱的柔弱身姿。

我想,我们对甜杆的恋爱心理可能与它的甜有关。

当甜杆长到秋风结子,将熟未熟之时,将它砍下来,去掉尚未成熟的果实部分。果实部分特别像高粱头和散糜子联姻的后代,基本上没什么用,扔在一边交给猪鸡享用吧。

我们用一把小刀逆着叶子生长方向,将叶子削掉,然后沿着节子处齐齐切断,就可以准备吃了。一般说,最下面的一节和最顶上的那节不够甜,其余的五六节都可以吃。

这个时候它开始叫“甜杆节”。

吃甜杆节要先把这一节甜杆横过来,一头放进牙齿间,先要咬开一片甜杆节的皮,然后小心地撕开,将皮扔掉。

做这个动作时要特别小心嘴唇和手指。甜杆节的皮像刀一样的锋利,如果心急很容易把嘴唇割破。所以撕甜杆皮的时候手臂会向侧上方挥出优雅的曲线的;甜杆皮对手指的威胁是,在挥出去的过程中与拇指进行了刮擦,那是很凛冽的疼痛。由于甜干皮的薄刃,会割进肉里很深或者片去一大块皮。

不过风险一旦过去,幸福马上来临。

与甘蔗相比,甜杆有一种柔和质地的口感,它起初接触牙齿有植物纤维的误解,但一咬下去,又有刚刚蒸熟的地瓜的“糯”劲儿。所以,饱满的甜汁再被牙齿压榨出来的过程中,有种乳汁的丰富。

而甘蔗呢,无论多么嫩,都改变不了植物纤维首先带来的“柴”的感受,特别是甘蔗皮下外层的粗纤维,对不熟悉的口腔,可能是面临矛一样的险境。再说到汁液,甘蔗咀嚼后渣滓的比例过大,吃后会产生一种得不偿失的怅惘。

那年的夏末初秋,我们在对甜杆的诀别中准备着,大田里高粱的脸上开始和丫蛋儿的双颊一样出现粉红。雨季一过,伏天远去,几场秋风之后,高粱就会变得像瘦猴儿爸喝醉了一样紫红。

高粱头的下边也有秸秆,虽说布满灰粉,长得粗陋,但是在没有甜杆的年代,聊胜于无吧。高粱杆的甜度与甜杆差十万八千里,但是有一个阶段,它不仅有甜味,还会有清新的气息,这就是被初霜打过之后的几天里。

不料,就在我们准备用高粱杆完成这一个沮丧的年头的时候,瘦猴儿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神神秘秘背着手来找我们。现在想起来,瘦猴儿除了有点小自私,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家伙。他只是在大家面对一个利益均摊局面时,喜欢多占那么一点点,而且堂而皇之,从不否认。但是他不是吃独食的人,比如这次他把背着的手拿到前边,黑爪子里攥着三节甜杆,葱绿的甜杆节断裂处参差不一,一看就是拗断的而不是用刀子切的。

他挪了一下脚,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然后像个施舍者用手指捻开甜杆。

“一人一根。”她对着我和丫蛋儿说。

“你先吃了。”丫蛋儿眼睛总是那么尖锐,她先看见瘦猴儿嘴角上挂着的甜杆纤维。

丫蛋儿的嘴巴也够尖利,好不让人。

“你管我吃没吃过,我就问你吃不吃吧?”瘦猴儿掌握主动权,豪不让步。

“你给就吃呗,你要是不给废话说一车也没用。”丫蛋儿背过手,故意把脸侧向一边,但是眼光没怎么移动,还是落在甜杆上。

“哪儿来的?”我一边吃一边问瘦猴儿。

“你吃着有没有猪粪味儿?”瘦猴儿坏笑着看着丫蛋儿和我说。

丫蛋儿赶忙从嘴里抽出甜杆细看,瘦猴儿哈哈大笑。

“就是有猪粪,猪粪他奶奶都在前年被人吃了。”瘦猴儿把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酝酿到发酵,得意非凡。

原来,队部秋收卸粮食的大院子一角曾经有一个小猪圈,也就能关住四、五口猪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废弃了,又被人忘记。猪圈的门有一年也被堵上,使这个角落好几年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长满茂盛的荒草。

瘦猴儿可能是想甜杆想疯了,才会从那里面发现几乎算是野生的甜杆。

“你可真行,能想到去猪圈里找甜杆。”丫蛋儿半揶揄半赞美,让瘦猴儿很得意。

“我哪是去找甜杆,我是去找天天,没想到会有甜杆,你们说会不会是猪吃了甜杆拉出来又长的?”瘦猴儿一得意,丫蛋儿就哂笑。

“得了吧?猪又不吃甜杆籽。”丫蛋儿没想到自己会中计。

“那猪不吃甜杆籽吃啥?”瘦猴儿紧着问。

“要吃也吃甜杆啊!”丫蛋儿说完才感觉不妙,她吃得慢,这时只有丫蛋儿在继续嚼着剩下的一小节。

“对,看看,猪才吃甜杆。”瘦猴儿说完就跑,背后丫蛋儿那节甜杆尾巴飞出来,长眼睛了一样打在瘦猴儿的屁股上。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甜杆也是高粱的一种,就叫甜高粱。它可以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当水果甜蜜地嚼,还可以像甘蔗那样榨糖,可以做味精等。等味觉被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疯狂蹂躏了几十年后,回到家乡,再次吃起在市场上买到的甜杆,觉得比以前粗了,缺少葱绿色彩而显出有些许竹黄色。

关键是,它不那么甜了,过去饱满的汁液也似乎流失了许多。

(20200907,北京)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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