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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旧稿) 与我大爷有关的故事 2007-10-12 21:47:27| 分类: 小说

小说(旧稿)      与我大爷有关的故事

一 黄站长的故事

老黄把那个套在食指上,一边比画一边说:回去,这么套紧,然后再办事儿,就安全了……

可是过了三、两个月,有个庄稼汉子找上门来了:黄站长,俺用了那个东西,每回不拉,可是那老娘们儿咋又怀上了呢?——老黄问他咋用的,他说:不就是这么、套这个手指头上,使劲晃,一边干事儿,一边还得举着个指头,怪累人的!一准是你发这东西不管用。

老黄当时就气乐了,他一下子虎起脸来:你回去,把它煮煮吃了,看看还管用不!

那人回去了。过了三、两月又回来了,又找黄站长:哎呀黄站长,老娘们儿又怀上了。你发的啥东西,真不管用啊!——黄站长又问他你咋用的,他说:就按你说的,回去就煮,咳,用了那么些柴火,就是不化,最后只好光把汤喝了……

——这是我们县计生委副主任、指导站站长黄山石的一个段子,象这样的段子老黄可多了,在全县到处流传。当然了,就象某篇文章上说的,同样的话,名人说了叫趣闻、凡人说了叫傻话;同样的事儿,名人办的叫逸事、凡人办了那叫丑事。黄站长这些段子其实只不过附着他的“名”来得罢了。黄站长有什么“名”呢?

黄站长的名气很早就立起来了,他号称“黄一手”,不仅在我们夏堰县妇孺俱知,就连外县一些同行也知道他的大名呢。而且当年黄站长是青春得意一举成名。如果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也许算不了什么,毕竟时代不同了么,可在当年……

全地区(行署)的社办医生集训班在我们夏堰县人民医院进行,地区医院几个权威人物都来讲过了,最后是省医院的一位妇产科专家的课。说来也巧,就在集训结束的那个下午,县医院收治了一位难产的妇女,后来省里的专家也被请进了产房,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紧张地出来了,简单明了地向等候在外面的几十个学员介绍一下情况,然后说:设备不行、马上转院,否则,不堪设想。

这时候老黄(那时侯是小黄)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请求进去看一看,能不能帮上忙,专家稍一犹豫他就冲进去了——然后,不久就听到产房里传来一阵尖细的婴儿哭声——从此这个小黄便成了“黄一手”;成了县医院的技术权威;成了卫生局的部门领导;成了计生委的头目,带着他的那些段子,一路风光地走下来。

我以前只知道黄站长是我们老谢道公社出去的,后来老公社分成谢道镇和我们索家乡,两下里都说“老黄是咱们的老人”(就象孙子故里有人争,诸葛南阳有人抢一样吧,当然阵势小多了)。后来我突然上调到县教委,也因着这种“老乡”关系跟他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他都问我大爷的情况,后来还专门去看望我大爷——但我真正和他有深入的交谈是我大爷丧仪之后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他自己骑着助力车来的。本来我们家里该走的道儿已经都走完了,我收拾收拾准备回城里,临走我们到我大娘这里问个安,再劝劝看她能不能跟我们去住几天。这时候黄站长进来了,进屋冲正堂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过来跟我大娘说话并送上一分丧仪。

按乡下风俗,我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他喝几杯谢酒。

也许是动了真情也许是农村家酿酒太冲,几杯酒后黄站长有些醉意,他问我知道不?问我大娘还记得不?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老黄最早是村里的一个赤脚医生,中学毕业回乡就干上了。后来我大爷选他到公社卫生院帮忙,啥都干。

有一天他和一位女大夫接收了一个村里的产妇,难产,女大夫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拿下来时不知怎么搞得产儿脖子上给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甚之好象露出了骨头!小黄一看当时的情景二话没说从惊慌的女大夫手中抓过那个男婴三折两折揉成个小肉蛋一把就塞到产床下面污水淋漓的手术桶里。那时侯接生不兴有家属陪护,待到产妇的家人追问孩子时,小黄只简单地答一句“舍了”;舍了你也得让俺看看啊,刚才可明明听到有孩子哭声啊!产妇家人急急追问,女大夫的回答便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家属们则开始出现急噪情绪,卫生院的气氛紧张起来。

这时候我大爷开会正回来,他先看了看具体情况,然后把产妇家人请到院长办公室,又拽进开始惊恐的小黄来,没说话,狠狠就是两巴掌,把村里那些人都打愣了。接着,他叫人把小黄拉回去反省;这边又严肃地给村里人们分析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问题……一场纷争很快平息了。

而小黄呢,以后十几个月就躲在他那间小屋里,每晚上对着我大爷给他的那堆书使劲……再后来就是我大爷到县里给他争取培训名额和他一举成名的那一节了。

可是我大爷从来没跟我说,我大娘也不了解详细情况。

“当时,你大爷说他还算是欣赏我这个狠劲儿,当医生么,就得敢下手;可是,他也看透了我这个没有理论基础的毛病,他给我的那些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啊——”黄站长看到我们对他这段故事的茫然,好象更加感激起我大爷来。

最后,他端起大酒杯又是一饮而尽,随之翻过酒杯递给我,就势握住我的手,接着感慨:“——人这一辈子,你说,关键时候有人能狠狠地打你两巴掌、再推你一把,着不就是天大的'福’吗!”

这已经不象故事了。

二 张县长的故事

张县长叫张仕陆,有人故意读成“张仕六”他听了也高兴,“六六顺”嘛,张县长的仕途是够顺的。当年他一个农民家庭的孩子24岁就干上了谢道公社的副主任,然后乡、镇长,党委书记,副县长,副书记,县长一步一个台阶,每届都有进步。

后天,张县长就要早早起程到河阳县走马上任,县委一把手。

各局委为他送行的活动已经进行了几天了,他把我们文教系统订在最后,一则是这是他的“娘家”,刚上县里来分管的就是这一块儿;二则这些人相对“文明”一些,不喝酒;三则,我们争不过人家……本来我一个小股长是没有资格参与这个仪式的,许多副科都派不上号呢,另外,我还给我大爷带着孝,不愿去。可是我们主任说我一定得去,张县长点名要我去。

活动热烈而简朴,就是在县委招待所中厅摆了几桌果点、茶水、饮料、香烟,张县长当然居中而坐,他还带了本子、笔,一边跟傍边的几位局头们说话一边随手记点什么,神情极象春节前电视上播的他访贫问苦时的样子。

张县长当场没跟我说话,不过饭后他特意要我留一下——我们主任传这个话的时候明显透着股子亲切。

说实话我对这个张县长没有啥感觉。

他也是我们老公社出来的人。

我大爷由卫生院院长升任分管文教的公社副主任时,他只是一个临时助理文书。据一些老人们说我大爷一直很提拉他,把他有社联中借到公社,一带带了他四年,入党、培训都给他争取。接着机会来了,“文革”刚结束,上边要求选拔青年知识分子干部,他自身正具备这些条件,再加上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就上来了,接的是我大爷的班儿,管文教。而我大爷呢,据说有“三种人”的嫌疑,被劝退,他一赌气就回到家里——除了在村后十里史镜河大堰上种了那么些年树,啥也不干,白领了国家这么些年的工资。

我虽然自小跟着大爷、大娘长大,可是几乎没听他们说起张县长的事。只记得有一年有人到我们家里拉呱聊天不知怎么提到他,我大娘忽然来了一句: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当年可是全亏了他啊!我大爷则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人还是挺有工作方法的。

接着他给我们讲了张县长的一个故事。说那年刚开始搞移风易俗,最让人憷头的倒不是办喜事儿,省钱省事谁都没意见,老百姓巴不得走顺风船呢。最憷头的是搞火化。

当时我大爷分管的段王片儿是全公社最落后保守的。“文革”风大也没在这里掀起多大的浪头。尤其是黑泥艾家,小村儿,两个家族,脑筋都死死的,虽说都不闹派性,可是村支部的话总不如两家族族长的话管用。以前那公社干部包村主要是带领村里人们干活,深挖地、广积粮,挑大沟、治长河。我大爷也没商量就把黑泥艾包给这个小张了,当时算是想照顾他。谁知道第二年开春就高火化,刚开完动员大会黑泥艾就死了一个老人。为了照顾小张,我大爷派片儿上的网长过去下通知做工作,谁知道一来二去弄僵了;片长随后去了,也不行!我大爷准备亲自跑一趟。

这时候小张出来拦住他,说既然是他包的村,就得他先去看看,不行再说。

小张拿着一把草纸去了。进了村就高声哭“爷爷”,一边哭一边向灵堂那边走,弄得灵堂里的孝子们都直发愣。小张进了灵堂跪在停尸的牙床边不住地哭,边哭边念叨他爷爷生前多么好,社会主义社会多么好,共产党领导得多么好……哭得灵堂里的孝子们都直伤心,(这叫“借灵”农村有这个风俗),大家反过来劝他,小张便抽抽搭搭地把他爷爷怎么长寿、怎么免费看赤脚医生、怎么把上好的棺材捐献国家、怎么留遗嘱火化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让人把那把草纸化了,又痛哭一场——到最后他提出公社要求搞火化的事由,那户人家没二话就答应了。 

其实呢,小张的爷爷是死了,可是60年就被饿死了,他哭的那是没影儿的事。事后网长和片长人前人后没少“臭白”他,但我大爷却渐渐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

我陪着张县长回到他的独院儿里,那些舒悲道喜的妇女们随后都陆续离开了。

张县长把我叫到里间书房里说要跟我谈谈老公社的故事。

  “唉,没想到,人说老就老了,你看我,自己觉得还象个小青年儿,可是也不行,力气活儿干不了了。你看你大爷,走得那么快!当然了,时光这个东西,谁也留不住他。”张县长的语调特别悠长。

  “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指那儿我打哪儿,虎将雄兵,我们那个片儿,工作那是没的说!”张县长的情绪很快调整过来了。

“后来,我……方向东同志啊,把你从乡中学调到县教委的事,你想到是谁点的名吗?”张县长端着茶杯,有些慈祥地看着我,“我总觉得你身上该有你大爷的遗传,这些年我盯着你,我没看走眼!”

“哦,张书记,我……”我有些发愣,“真的不知道,真是的!我大爷也从来没跟我说起来;只记得有一回他说当年你在片儿里包村,工作特别有方法,把个老大难给解决了。要是他早说,我,我也好常到您这儿来坐坐吧。”

“他越是不说,我越是要做啊。”张县长把脸偏向一边,默默地凝视着。

“恩,我后来分管组织部,头一天忽然心里就想看看,就抽出当年的人事档案。唉,我能在公社起来、当时考察纪录上写着不是没有反对意见,是你大爷的推举起了关键作用!——而他——后来,这么些年我搞政治工作,特别注意一个安定团结、注意一个考察新人、注意……

“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不是什么'三种人’,现在看,他那算什么问题呢!

“所以那个当儿时就决定调你到县教委,这笔历史欠他的债,由我来主持还上他。

“最近,县委已拟订好了一个干部名单,你回去安心地等一下。唉,我的心,算是放下了……”

张县长仿佛向着远方黑暗中某个地方说话,他双手合十捧着茶杯,静静举在胸前,姿态正象老僧念经一般。

“……对他的落选,我有责任啊,向东,本来县委是要提他到教育局任常务局长的。可是为什么当时,咱们的组织工作太注意保密,我要是早听到风声!我唉、老方啊,一、失、足、是、千、古、恨,再、回、首、成、百、年、身……”

我听不懂他的故事。

三 我大娘的故事

  我大娘,是村里出名的好人、能人、明白、痛快人,怎么说呢,好象村里家长里短的那些事儿没有不知道的,啥事情到她手里没有处理不好的,红白大事,更是少不了她。我记事起村里老老少少找她帮忙的常常堵满屋门。她也都满口答应,而且都能打理得妥妥贴贴。她常说的一句话是:争呵、抢呵的干啥,一棵树上就那几个枣儿,有志气,你多种几棵树去!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风趣幽默。她给我讲“岳母”就是月亮地下的老母鸡的故事;还有傻小子光着身子挑着碾给岳父拜寿的故事;还有那些乡村里的不讲道理的人的故事……她的故事讲得那么妙趣横生,让人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更绝的是她的幽默那简直是生在骨头里的,随便一举手一投足就能让人感到欢乐。

  有个情节,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还小,没上学。我门家在村中间偏东一点,角门正冲大街,午饭后,我大娘在角门洞里纺线,我在一边蹲着玩儿,这时候堂姐背着书包过来了,叫声大娘后坐在门坎上等她的同学。一会儿听到外面学唱样板戏的声音,尖声细气的,随之过来两个大姑娘,也背着书包,她们进了角门不再唱了都往门坎上坐下,一点儿不急着上学校,一个个双手托腮看我大娘左手轻扬右手慢摇,纺车声悠悠的,象一曲音乐。不知道谁先开口说的,求我大娘讲个故事,我大娘一边手中不停,一边说不讲了,还没讲完,你们就叽叽嘎嘎的笑个没完,不讲了。她们就说不笑了,真的不笑了。可我大娘还是不答应,她们好象有些赌气儿,说就是不笑,讲的再好也不笑!我大娘还是不紧不慢地纺她的线。我不记得自己的反应了,反正记得三个大姑娘相互咬咬耳朵,由其中一个说,哼,我们知道,你是怕我们不笑,下不来台吧?我大娘呢,慢悠悠儿地把手停下,两手搓了搓、身子挪了挪,回头笑咪咪地看着她们。当时她有四十多岁吧,那时候农村人过五十看上去就很老了,可我大娘只给人端重的印象,就象年画上的观音菩萨,丝毫没有老气,她的笑容里甚至有些孩子似的恶作剧的滋味儿,她说,我不想讲故事,待会儿你们该上校儿屋里去了,我想说句话,我一句话就能把你们说欢喜了,你们信不?三个姑娘又咬了咬耳朵,异口同声地说不信,你说吧,就一句啊?说完他们都把嘴抿得紧紧的,瞪着眼睛盯着我大娘使劲儿;我大娘还是那个神情,她慈悲地看了看三个小姑娘,悠悠地来了一句:你看,俺还没说唻你们就把嘴嘬得象鸡腚眼儿一样——这句话说完,她的眼睛眨一下,眼光一闪,只见那三个姑娘稍一愣神、忽然就大笑起来。我当时是愣了,但一年年过后想起来,也觉得真的好笑。冬天刚过午的阳光满满地照着角门洞,悠悠的纺线声仿佛自天而降送过来一地宁静安详,三个调皮的无悠无虑而略有心机的背书包的小姑娘,一个和蔼睿智的快乐劳作的农家中年妇女,一句长者对晚辈的包容着关爱、责备、挑逗的轻松而意想不到的话,一场开怀大笑,简直可以让人念怀一辈子啊。

  我的童年、少年就是在我大娘的故事中度过的,我幸福。

  我父亲兄妹五个,大爷比我父亲大十岁,中间我还有三个姑。我是长子,但自从刚落地儿我就由我爷爷主持“过”给我大爷了,虽然我是吃着娘的奶长起来的,但刚懂事儿我就在大爷大娘这边,那时侯又相继有了妹妹、弟弟,我和亲娘也不怎么亲。

  我跟着我大娘,那么些年,只记得她偷偷地哭过两回。

  第一回那时我还小,刚过来,黑灯瞎火地忽然从梦中惊醒,迷迷忽忽感到睡在炕头的大爷不知何时已挪到炕梢大娘那边去了,大娘呜呜地哭得那么伤心。那时侯还只有我妹妹,我娘还常给我留点儿好吃的,我看她给妹妹吃奶的时候偶尔也还向她怀里拱一下;碰到这样的情景我不敢问大爷大娘,第二天悄悄回去问我亲娘。她说你大娘想她自己的孩子了,以后你可要好好地疼你大娘、养老送终,知道吗?我并不知道,但我看出问题比较严肃,只好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后来我大娘就不哭了,她越来越疼爱我——比亲娘还疼,而那边又有了弟弟,亲娘渐渐顾不上我了。——后来我听人说我大娘正是因为有了我才渐渐从那场痛苦中恢复过来。

  那是一场什么痛苦呢?我大娘以前是什么样子呢?

  这就要先说说我大爷,他自小是我们村子里的孩子王,解放战争时因年龄小没参上军,他就挤着进了担架队,火线立功,入了党,回村就干上新中国正寺村第一任支部书记;后来区里(那时谢道公社叫第五区)搞合作医疗,他被选中出来做筹备,再后来成了公社,正式成立卫生院,他也跟着成了“公家人”,大小还是个官儿,当院长——他的实际职权当时就超出了一般卫生院长的范围,代理我们石闵片儿的片儿长。

  我大娘跟他还有点儿“自由恋爱”的滋味儿呢。当年他上了几年小学,学校就在我大娘那个村,我大娘自小也是个“人尖子”。他上学放学,一来二去俩人就认识了,然后……我大娘一进家门村里人就看她行,后来大家推选她任妇女主任,把村里的工作搞的风风火火的。

  转眼到了“大跃进”。那一年冬天,三九腊月搞大会战,口号就叫“干到大年三十晚,吃了饺子再抡锨”,腊月三十一大早就阴得天昏地暗,黑雾贴地而起,小北风又湿又冷。我大爷刚代理上片长,浑身是火,他带着全片的人在我们村后史镜河畔的石闵洼那儿挖沟搞台田,洼地里常年积水,这时候已经变成冰泥浆子。而那时侯的人一个个都象铁打的,一到工地,我大爷喊一声“下!”,脱了鞋挽挽裤腿脚就往刺骨的冰渣子里踩!男社员都跟着踏进去了,可是女社员都不向前迈。——我大爷这时候先想到我大娘,不知道他怎么做的工作,我大娘带头下去了。

  可是,当天下午我大娘就早产,生下一个小男婴,村里人都知道,大爷大娘说好了,要是男孩就叫向阳,可惜这个“向阳”(我该叫他哥哥)一来就是个死的!(此前他们已经流产了一个女婴)我大娘当时就昏死在工地上了。我大爷呢,据说跪在她身边守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咬咬牙又上了工地。

  不久,我大爷被任命为公社副主任;而我大娘后来被确诊丧失生育能力。

  那一场刺骨的寒把我大娘的心都冻透了,那么活泼能干的一个人,有好几年都一直沉默寡言着,只知道默默地做一点家常活,我大爷则一心扑在公社里,很少回家……

我第二回见到大娘偷偷地哭泣已经是十来年以后了,那是我考上师范学校临走的头一天晚上,亲戚朋友们过来喝酒道喜,还给送了场电影。一直忙到近半夜,我们才能够休息。——后来天就亮了,我起来,大娘抓着我的手给我送行,可是没有我大爷,我问大娘,大爷呢?大娘忽然就哭了起来,说,他去看你哥哥了,你哥哥比你考得还好,可是家里没有钱,上不起呀!——我一急,脚底下打滑,忽然就醒了,原来是场梦。可是,黑夜里分明有一阵低压的哭声从大娘房中传来,然后又听她念叨:这事儿当不住是怨我了,打初咱要是留下那个向阳……大爷立即劝阻:都过去的事儿了,你看咱现前不是挺好吗。

  我知道大娘又在想我那个“向阳哥哥”了,我长大了,不会再向谁疑问,只在自己心里默默许诺:一定要好好地敬她、疼她、为她养老送终啊! 

  我结婚以后,妻一直称大爷大娘为爹、娘,他们很欣慰……

  大爷去世我大娘没有哭,那天晚上,我们在灵堂里静守着,大娘忽然说要给我们讲讲大爷留下的家产,我妻哀婉地劝止了。我仔细端详大娘,她已是一副苍老的神情了,那满脸的皱纹把努力想挤出来的笑容也全都掩埋了。唉,她老得这么厉害!我不由地想起那回她讲笑话时的风采,仿佛就在昨天啊!我的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大娘说:“别哭啊孩子,你大爷他有福,他走得比我早,他有福。——咳,别哭,没有他我还有你们这些孩子呢,你大爷他放心;他不放心的,是你那个哥哥——咳,我这都说得些啥呀,好好儿的。”

  唉,是我大爷放不下心还是您放不下啊?我、我的大娘啊,您为什么放不下呀?

  这样一想,我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是啊,大娘为什么放不下。还是那天妻问的对:你有多久没坐下听娘拉呱、讲故事了。你说她不愁吃不愁花,她愁啥呢?

  今后,我一定要多听听大娘的故事。

四 我“哥哥”的故事

  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太阳象下火一样地烤着,办公室的空调开到最高,可是人依然觉得燥燥地,阳光从百叶帘的缝隙间切进来,一道道细细的白光就像片片利剑,直刺人的眼,我偶尔从帘缝间向下面大街上看一下,街上的一切都被太阳蒸发了,真是别说人影子,就连树影子也几乎没了(阳光直射)。我们几个人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文件,话也都懒得说。

  这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我答应一声请进,门慢慢开了,进来一位满脸沧桑的庄稼汉子,年龄看不太清,大约40-50岁之间吧。奇怪的是我觉得他很有些很面熟。副股长老张也审视着那人,忽然,他一推桌子站起来,略带惊讶地问:你是向阳吧?

  是啊,您、张股长、老同学!——那人显然认出了张股长,但是又多少有些迟疑和矜持,不再向前。

  张股长立即赶过去,拉住那人的手,把他按在沙发里,然后边对我们介绍说这是老同学,边从饮水机下取出一个杯子,给接一杯凉水。

  我们的活力也都给激发起来,纷纷热情地跟客人打招呼。

  等张股长问明白客人是专门来找他的,更是连声感叹,说些不惑之年难以说出来的“惑”话,然后便打电话订餐,一报酒食、8个人,好家伙,把我们股一网打净还不够呢!客人也不含糊,一个劲儿地说,他请、他请。

  扎啤真是个好东西,入口时象冰让人喉咙畅快,到肚里象火把感情烧开。我们股4个、这位客人、外加3个张股长的老同学,大家几杯扎啤下肚就成了无话不扯的老朋友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位客人向阳的儿子今年初中毕业,全县统考第三名,县一中和二中都争着要他,并提出一些很优厚的条件。可是这位学生家长非愿他的孩子报个名牌中专不可。现在,孩子的班主任也没怎么跟家长商量就填了二中(去年二中刚出了一个北大,一下子把今年的招生形势弄火了——好象这种情况也如同大江决堤,口子开了就再也堵不住了似的)说这孩子大有希望,前程不可限量!可是家长一门心思让他上个热门中专。现在听说报上名再改有严重责任,他慌了,打听到县教育局有这个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立即就赶过来,请求帮助,说既然现在允许高中、中专随便报,那么一定得把孩子的志愿改过来啊!

  我们一听他这话,大家面面相觑,我想可能都是一个心思:老土,这年月谁还让自家这么好的孩子上中专啊!——如果不是他心急把事情早说出来的话,大家再多喝两杯恐怕这话就一定有人冲口而出了。现在我们一下子都沉默起来,简直不知道该说啥。

  还是张股长他们几个老同学比较理解,他们立即开始给那个向阳同志算了一笔帐:现在上高中,象这孩子基本不花钱,也就是个零花消,一年几百就够了,考上个名牌大学还有奖学金什么的,家里也不用负担多少;而上中专呢?现在的中专光学费一年就得3000多,另外生活费用最少也得1500。——我不是怕花钱!这几年我搞建筑队,我存了一万多块钱!我是为了孩子以后的工作。向阳的酒量不算大,加之大家分别先跟他碰了一杯,他有些过了,说话更直来直去。

  大家又劝:至于以后,名牌大学毕业的工作找人,高工资、高待遇;小中专毕业的是人找工作,工资、待遇都没法提!——可是、可是,万一以后形势又变了呢?还是早抓到手里放心!向阳还在犟。

  我心里想:这个人真是老土得掉渣了!

  但是大家表现得都很有耐心,那丰盛的菜肴也在不停地鼓励我们:慢慢来,别着急,千万沉住气儿,好戏留在后面唱。——我们慢条斯理地劝向阳老兄,一个个表现得斯文彬彬善解人意,说实话如果谁常跟我们在一起喝酒就会知道,这其实是一种比讽刺更讽刺的讽刺了。

  最后他终于答应回去想想再说,这句话说完就一头扑在酒桌上——他喝得太多了!这一下引得我们股小王干事长叹一声:唉,不胜酒力!气得老张猛地一拍桌子,恶虎虎地直瞪眼看他。小王吐下舌头缩缩脖子,双手报一下拳,然后转身就溜了。——这里边有个小典故,原来张股长的爱人在县医院生殖保健科,有一回一个不孕男子来就诊,需要查一下那东西,老张爱人让一个实习护士给查,掏出来以后,男子的那东西忽然挺得不行,据说还突突直跳;那个细皮嫩肉的小护士羞得面赛大茄子,老张爱人见状立即端一杯酒精过来了,给他洗,一遍遍地洗,眼看那东西小了、软了、萎了,老张爱人怜悯地说:咋了?原来你不胜酒力呀!毕竟人过四十天过午,老张知道了以后便毫不遮掩地在我们股里大讲特讲,于是“不胜酒力”的典故很快传开了。有时候我们喝酒老张说别人别人也说老张:你不胜酒力呀,大家都是嘻嘻一笑。可今天,老张真的很在乎!

  第二天,一上班老张忽然瞅着我不放,猛然间他高声对着我说:象,太象了!我早咋没注意到呢!你们大家看看说他象不象我昨天那个老同学?

  这时候同事们都说:象、真是象,恐怕方股长自己反而看不出来吧?我跟着回想一下,那种很面熟的感觉又一次回荡过来,是吗?原来那就是我自己的神情吗?看来认识自己可真是最难的。

  这时候老张又说:我看不若你们认个干兄弟儿算了,起码也该有个表兄弟关系,别看他是我们城东的,可姥娘家是西北乡谢道公社,你们还是老乡呢。——然后,老张给我们讲起了他这位向阳同学的故事。

  人啊,真是个命!向阳从小聪明,上中学时不论谁考第二,他总是拿第一!然而他们那地儿也都知道这个向阳是个“带犊子”,否则就凭他爹“二迷糊”那个熊样儿使破天也弄不出这么灵的孩子来,而且有人还猜测他是个私生子,他灵也许因为他是私生子的缘故吧?农村人常说“私孩子灵”。反正他聪明这是没的说,因为这聪明,他虽然自小长在那么个穷家破院里,可孩子们没有谁欺负他,他的母亲是一个十分温柔坚强的妇女,他随他的母亲。而也许正是因为他,他的母亲才远嫁他乡,嫁给“二迷糊”这样的人。后来他母亲又生了两个孩子,一个不如一个。

  向阳的命是苦。那年初中毕业,他差一分考了全县第二名(第一名就是我们县历史上第一位清华生XX——老张特意补充);而他们联中的第二名则被邻县师范录取了(这就是老张)。当时他的老师们明白,这样的孩子上一中冲大学是好,可是按家庭情况来说上中专才是最理想的(进了中专,就是国家干部,就象“范进中举”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当年县里有明文规定:前三十名必须上高中。——老师们包括校长都替他着急、到处找人,可最后谁也没辙。气得校长直跺脚:他爹怎么是“二迷糊”,咋不是教育局的局长、副局长呢!咳,他不想想,如果真是局长、副局长,人家的孩子才不稀上中专呢,这话说的。

  果然,高中上了不到一年就休学了,休了半年后听说他一个舅出钱送他回去,又上了半年,“二迷糊”忽然到学校去闹,非让他回来挣工分不可!闹得没治他只好又回到农村!那时侯他娘的身体越来越差,他不回来也实在不行。再后来,同学们联系越来越少,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听说他们班的女班长忽然嫁给他,共同支撑那一大家子事儿。

  “唉,难啊!——你们听说过计生委黄站长讲的'避孕套的用法’那个段子吧?所谓生活比一切戏剧更戏剧化,那样的人还真有,就是他的亲弟弟,'二迷糊’的嫡亲儿子'三迷糊’!你们说,这样的家庭。——我不迷信,可是当年我听人说过这个向阳就是个'还债’的命,真是光听说有'讨债的’,没想到还有'还债的’,他欠谁啊?”张股长讲的让人心里直发酸,我暗自许诺:一定得象对待自己亲哥哥一样帮帮这个向阳。唉,他也叫向阳!

  后来,我和张股长实实在在地给他跑了跑关系,省城一家著名的中学以十分优惠的条件把向阳的儿子招去了,进了这个中学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里了,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得看孩子的造化了,反正这个结局我们大家都挺满意。同时我也记住了冯向阳的基本情况:籍贯夏堰县凤槐乡冯集村,姥娘家夏堰县谢道镇五联村(小赵家)。母亲叫赵月娥,父亲叫冯良户。

  说也怪,事后我还常常偶然想到他,有次做梦,还真的把他请到老家里,认做了哥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有些遗憾的是我一直想跟我大爷讲讲这个人,当年老公社时五联村属于段王片,我大爷在哪儿包过村的,可一年多了,直到大爷去世也没说起来!你说人一辈子都忙了啥啊,值吗?

  ……

  直到今天,县委忽然公布一批跨世纪的干部名单,我被提拔为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分管干部档案等工作;幸亏有张县长的那次谈话,我表现的比较平静,上午散了会就过来了。因为工作业务关系,组织部这边我其实早都很熟悉,我过来他们都直接跟我谈工作,好象我原本就在这里似的。

  我也象张县长一样,忽然想看看那部分当年的干部考察档案。

  真的是那样,对小张的提拔使用,有许多否定意见,但我大爷以入党介绍人和直接领导的身份做了全面的推荐,这份记录得到县委常委会的认可。

  而我大爷呢,人们普遍对他评价较好,可只有小张的一份谈话记录真正起了作用:我大爷确实不是“三种人”但他有确凿的生活作风问题,所以县委决定不应重用,而要尽快让贤。

  小张的交代很明白:那个女的是本公社段王片五联村小赵家的,叫赵月娥,后来嫁到本县凤槐公社冯集村,男方叫冯良户,私生的是个小男孩,起名向阳。

  ——原来他真的是我哥哥!

  这一切都太象是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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