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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黄仲则诗选注(五)
春夜闻钟
近郭无僧寺,钟声何处风?短长乡梦外,断续雨丝中。芳草远逾远,小楼空更空。不堪沉听寂,天半又归鸿。
【解】
首联写钟,颔联写夜闻,颈联写春,以尽题义,末联又拓开一层。以归鸿对照游子,本唐人习用意象,此以钟声沉寂之余而及,不落陈熟。
【注】
“芳草”句:化用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欧阳修《踏莎行》“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之意。
“小楼”句:暗用李煜《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句意。
“不堪”句:化用李颀《送魏万之京》“鸿雁不堪愁里听”句意。
三月一日道中偶成
马上年华似掷梭,雨颠风驶奈愁何。三分花事二分去,九十春光六十过。
几阵箫声山店远,一鞭柳色酒旗多。压鞍诗思何能遣,半为怀人感逝波。
【解】
此诗通篇的特点是造语轻隽,日月如梭本是成语,更着于“马上年华”愈见岁月去人之速。颔联紧扣三月一日来写,春色三分已去其二,惜春之情不言而喻。“一鞭柳色”近于曲语,入诗稍觉轻,用在试帖诗中恐怕还会被考官黜落。但在此与全诗的情调吻合,尚不至于出格。以“压鞍”形容诗思浓重,真是只有黄仲则才能想得出的奇特表现。
【注】
掷梭:梭为织布时牵引纬线的工具,在织机上来往滑动如被抛掷。古人日升日落比作穿梭,形容时间飞速逝去。赵令畤《侯鲭录》卷二:“织乌,日也,往来如梭之织。”
九十”句:春季三月共九十天,已过去两月,故云。苏轼《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花事:关于花的情事。春季百花盛开,故多指游春看花等事。周权《晚春》诗:“花事匆匆弹指顷,人家寒食雨晴天。”
一鞭柳色:脱胎于《西厢记》:“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梁恭辰《北东园笔录三编》卷四载:“乾隆己酉科会试,诗题《草色遥看近却无》,吾乡有一孝廉,卷已中矣,因诗中有'一鞭残照里’句,主司指为引用《西厢记》语,斥不录。其实此孝廉并不记得是《西厢记》语,特平日风流自赏,口吻自与暗合。”
逝波:《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春雨望新安江
入春三月雨不止,意欲涨满新安江。杏花溪间流更急,四山静听声淙淙。盘沙很石不相让,苦与洪溜交舂摐。我来客冬山水涸,扁舟万力劳扶扛。十篙上濑复九退,船背沙石磨琤瑽。苦缘上流势猛恶,干冬尚且艰行艭。况今千山万山雨,并作一道奔惊泷。舟人同此筋力耳,胡能与此相冲撞。朝来客从武林至(时陈蕙圃至),下流见拍潮头降。若从此时放舟去,两日已下钱塘桩。我思武林好风景,江山拨秀来轩窗。经春山笋节松脆,出水河鱼腹膨肛。酒船衔尾六桥外,酒徒四集人语哤。胡我郁郁久居此,低头顾影只不双。多时尘汙积芒履,独夜鼠踏翻银釭。坐愁行叹困羁旅,饮不成户歌无腔。依人偃蹇竟何济,此不迳去将毋惷。明当放溜趁新涨,卧听船鼓催逄逄。
【解】
仲则诗给人的印象通常是多学李白,但洪亮吉《玉尘集》卷下却说:“黄仲则诗宗法少陵、昌黎,亦时时染指昌谷集。”此诗明显可见韩愈押韵的影子,事实上淙、摐、扛、泷、撞、降、桩、肛、哤、釭、逄逄这些不常用的韵字都见于韩愈《病中赠张十八》诗中,还多出瑽、艭、惷三个字,可见仲则押强韵的本领。押韵既强,句法也较平常生硬许多,读起来竟别是一格,不同于他七古诗一般的格调。
【注】
摐(chuāng):相抵触状。
琤瑽:象声词。刘禹锡《牛相公见示新什谨依本韵次用以抒下情》:“玉柱琤瑽韵,金觥雹凸稜。”
干冬:干燥少雨的冬季。艭:小船。
惊泷:犹激流。元丁鹤年《次小孤山》:“峡束千雷怒击撞,危峰屹立压惊泷。”
膨肛:出韩愈、孟郊《城南联句》:“束枯樵指秃(郊),刈熟担肩赪。涩旋皮卷脔(愈),苦开腹彭亨。机舂潺湲力(郊),吹簸飘飖精。” 膨肛即彭亨,鼓胀貌。
哤:通“厖”,杂乱。
偃蹇:困顿貌。
惷:音充,愚蠢。
逄逄:音旁,鼓声。韩愈 《病中赠张十八》:“不蹋晓鼓朝,安眠听逄逄。” 
原载《黄仲则诗选注》,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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