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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有罍有酒 酌之惟人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商钩连乳丁纹羊首罍)

         一个人喝酒是饮食,与别人共饮就成了文化。独自喝酒可以不拘坐相,不讲究菜肴,不讲究酒品,适意即可。与别人共饮,除了酒菜本身之外,还关系到饮宴的场合、方式、时间等问题,关系到人与人的情感交流,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文化的内涵。在中国古代,饮酒的方式尤其显出一个人的生活趣味。
   
        从人际关系的角度谈喝酒,最基本的问题是与什么人喝,什么时间喝。在当今这个忙碌的世道,人们已顾不上考虑这个问题了。哪天有什么事,需要找什么人,就凑一块儿喝一杯。而在古人,什么日子和什么人喝酒,都有讲究。清初有一部笔记叫《幽梦影》,特别典型地表达了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活趣味。作者张潮是个名士,在扬州以刻书为生,因为出版的关系,不少有名的文人都和他有来往。张潮很好客,来往士人只要不是俗客,他都乐意接风洗尘,留在家中盘桓几日。对他来说,什么时候与什么人喝酒似乎不会成问题了。然而就是他,在书中却发了一通有趣的议论: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他的朋友顾天石评此书,又补充道:“除夕须酌不得意之友。”自古士大夫生活终究清闲,无论做官不做官,逢节日都追游寻欢,诗征酒逐。在这些特殊的时辰,和什么人一起喝酒的确是个问题。

   
       张潮的说法未必全出于原创,明代吴从先《小窗自纪》曾说:“赏花须结豪友,观妓须结淡友,登山须结逸友,泛水须结旷友,对月须结冷友,待雪须结艳友,饮酒须结韵友。”张潮笔下诸友,除了丽友之外,豪友、韵友、淡友、逸友都已先见于此。但张潮将吴从先所举的赏心乐事都转到了饮酒的主题下,就变成了关乎趣味的酒友选择问题。
    
       张潮对酒友的选择,纯粹出于对节日气氛的理解,希望喝酒的同伴能给人特殊时刻的特殊感觉。不是么,上元灯节,饮酒总是在街市酒楼。满眼火树银花,周天喜庆,人声喧腾,不是豪兴干云、意气百丈的酒友,又怎能喝出热烈、快乐的气氛,超越市井的喧蕤?后来天才诗人黄景仁有《十四夜赵舍人秉渊招集酒后偕步灯市》诗写道:“何用乐人海,所得惟友朋。况复美清夜,人月辉华灯。……月圆未圆月逾皎,春深未深春更好。眼芒旋落酒晕奇,谈绮烘成烛花巧。纷纷上座先得诗,罚依金谷我不辞。……半酣起踏六街去,十万银龙落星树。香车宝马如流泉,华心未灰撩更燃。酣嬉游冶不足道,养得性情犹少年。”十四夜就是上元前夜,看诗中畅饮与酒后漫步的豪逸,你不觉得只有与这样的豪友共饮才能消受如此良夜吗?黄景仁还有一首《元夜独登天桥酒楼醉歌》,说:“此楼此月此客可一醉,谁共此乐独与清影相嬉遨?”如果当时有人同他共饮,一定会终身难忘那个夜晚。
    
      张潮说端午节适合与丽友一起饮酒,丽友应指美人。他没提到上巳,其实上巳才是最适合与美人一起饮酒的。杜甫《丽人行》诗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之句,踏春郊游野餐自然是与丽人同乐为宜。不过,端午天已渐热,不宜剧饮;而且这一天看龙舟竞渡,饮酒总在临水热闹处,对好出风头的文人来说,此际设帐对酌,浅斟慢饮,意不在饮酒而实在令别人看己饮酒,那么与丽人对饮自是名士风流所宜了。相反,七夕是个浪漫而引人幻想的节日,宴饮是在晚间,不用说应该请天性多情善感的朋友同酌。所谓韵就是通常说的有情调。在这么个清幽的夜晚,缓缓地喝酒,闲话牛郎织女的传说,想象天上双星的聚会,像品味酒的醇浓一样体味人世的真情挚爱,不由得生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感触。在彼此情感的交流与融汇中,在美酒的陶醉下,一切浪漫的、绮丽的、哀艳的、忧伤的情感都被升华,被渲泄,最后对自己说一声:这个夜晚真美!
    
       作为团圆节的中秋,乃是最清朗、最澄澈、最安祥的月夜,总被宁静的思念充满。中秋赏月,最佳的其实是自斟自饮,像苏东坡那样望月怀远,“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若没有离合的悲欢,只想享受这清风朗月,自可与友人同乐。而此刻所与的酒友则非张潮说的淡友不可。性格恬淡、心境平和、无利害之心横亘胸中的淡友,不仅可以一同安静地赏月,而且可以边品佳酿边清言絮话,展开玄思,令人胸襟澡雪,心地澄明。
    
       重阳则不同,这是个登高的日子。古人在这一天都要选个视野开阔的山丘或高台,登临远望,佩茱萸,饮菊花酒。相传这是汉代形成的风俗。由于这一天已临秋尽,木叶凋零,使人易动悲秋之感,引发生命短暂的怆怀,所以最宜与性格乐观、倜傥不羁的逸友一同欢饮。晋代名士孟嘉“好酣饮,愈多不乱”,后为大将桓温参军,桓温问他:“酒有何好,而卿嗜之?”答曰:“公未得酒中趣耳!”重阳节桓温设宴龙山,僚佐均着戎服。忽有风来,吹落孟嘉的帽子,他竟浑然不觉。许久如厕,桓温才令人拣起,又让孙盛作文嘲之,与帽子并放在座位上。孟嘉回来看见,随手作答,举座叹其文美。这个故事后来成为重阳最著名的典故,人们登高赋诗,常会想到这个故事,追慕孟嘉的洒脱风流。试想,重阳能与这样的朋友喝酒,该是何等愉快!别说动一点悲秋之感,就是深怀穷愁潦倒之悲,也会被他的旷达所感染,一洗心头的郁积。大诗人杜甫有一首《九日蓝田崔氏庄》写道:“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出,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杜甫还不算是个潇洒豁达的人,诗的末两句更表达了一种对生命很悲观的留恋。可是,就因为诗中用了孟嘉的典故,也显出一派放旷不羁的风度。虽说年老悲秋,仍提起兴致陪主人尽欢而罢,不忍辜负良辰。这样的酒友是可贵的,不以自己的情怀好恶而破坏宴会的气氛,堪称酒德高尚。杜牧诗有道“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如果一语不欢,弄得举座怃然,岂不很煞风景?
    
      至于顾天石说的除夕须酌不得意之友,只能指一种特殊的情况。中国人除夕夜一般是不请外人饮酒的,都是各家团圆守岁。如果要请,就是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人。像唐代诗人戴叔伦写的:“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除夜宿石头驿》)如果此时有人能请诗人去喝酒,让他在暖融融的团圆气氛中暂忘漂泊和孤独,那该是多么好的事,而那浸满人情的酒又该是多么醇厚啊!
    
       与不同的人饮酒,的确能饮出不同的趣味来。这就是酒会中的文化内涵。对一个爱酒的人来说,与自己喜欢的、有趣的人共饮,乃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和享受。可惜这世上真正有趣的人并不多,在这不多的人里能饮者更少,而这本已很少的人还不能经常相聚。不怪张潮的朋友王名友说:“维扬丽友多,豪友少,韵友更少。至于淡友逸友,则削迹矣。”这的确是世间一大憾事。为此,张潮的另一位朋友尤谨庸提出一个弥补的办法:“上元酌灯,端午酌彩丝,七夕酌双星,中秋酌月,重九酌菊,则五友俱备矣。”这在古人也不是没有先例,酒仙李白就曾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然而即使是酌月,也是把它当人来看的,而且遗憾它“不解饮”。所以酌月也好,酌星酌菊也好,都只是可写在诗中而不可付之实行的浪漫情怀。所以,人们在大多数场合,只能付之以无奈的感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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