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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古诗声调论的历史发展(中)

古诗声调论是王渔洋诗学两大贡献之一,也是清代诗学的一个重要问题。本文将对古诗声调论的流变作初步描述,并藉以反思清代诗学处理这一问题的学术方式及其学理上的迷误。推送分上、中、下三个部分进行。

3

续《声调谱》时代:乾隆学者的拾遗补阙与古诗声调论之传播

《声调谱》于乾隆初刊行后,在诗学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王渔洋弟子为捍卫先师的发明权,亟发渔洋遗稿,于是有《王文简古诗平仄论》、《律诗定体》等书行世,诗歌声调问题尤其是古诗声调开始成为清代诗学的一种专门之学。风气既开,嗤之者如方世举、袁枚、黄子云等固不乏其人,信而好之者的补续之书如宋弼《声调汇说》、刘藻《声调指南》、翟翚《声调谱拾遗》、李宪乔《拗法谱》、李锳《诗法易简录》、李汝襄《广声调谱》、吴镇《声调谱》、恽宗和《新订声调谱》、吴绍澯《声调谱说》、翁方纲《五七言诗平仄举隅》、洪范《四声调法指掌》、魏景文《古诗声调细论》等,在乾、嘉间也层出不穷,形成续《声调谱》时代蔚然盛行的研究风气。

继《声调谱》而出的同类著作,最早的是宋弼《声调汇说》,收在乾隆二年(1737)乐源书院刊行的《诗说二种》中,比《声调谱》问世还早;此后还有菏泽人刘藻的《声调指南》,二书今已难见。据吴绍澯说,它们大体都本赵谱之说。今观吴绍澯所引的几条,如宋云:“凡换韵多用对仗,间以律调无妨。若平韵到底者,断不可用。”这是本自赵谱“将转韵处微入律”之说。刘云:“押韵句三四五用三平,古诗正调也。即或变通,第三字断无不平者。如'宫殿居上头,树羽临九州’是也。再,押韵用律句,上句第五字宜平。如'喷薄涨岩幽’,上句第五用泉字是也。”这也是本赵谱“下句是律,上句第五字多平”之说。至刘云:“仄韵七古中两联全律不妨,然长篇须多用拗句以振之。”“出句末一字不可全用平,宜平仄相间;用仄声字,不宜与韵脚同声。”则直承渔洋绪论[1]。看来,宋、刘二家的确只是继承了渔洋、秋谷的遗产,眇有发挥。

然而乾隆、嘉庆两朝是朴学风气最盛的时代,以经学为核心,传统学问的一切学科都被用考据学的方法重新进行了审核。诗学也是如此,人们在不满赵谱的粗糙之余,开始着手修订工作。始作俑者是安徽泾县人翟翚,他撰有《声调谱拾遗》一卷,是现知最早的续订《声调谱》之作。翟翚(1752–1792),字仪仲,泾县诸生。包世臣《艺舟双楫》有他的传记。据翟翚自序,他自幼从兄长学诗,得读赵执信《声调谱》,觉其中尚有未详,于是取所读唐诗默记平仄,参互考订,历十几年始将自己的发现加以整理,付梓行世。该书以“拾遗”为宗旨,意欲补赵谱未备,所以凡赵氏已举的作品不再入录;赵谱已阐明的如杂言转韵、平韵不转韵古诗、柏梁体之类概不置论;乐府因冯班有精详考据,五绝因体制不一,也都不加讨论。它对赵谱的补充,首先是详论七绝声调:“七言绝句源流与五言相似,杜少陵所作特多拗体,兹谱取之,以与律诗相印证焉”。赵谱论拗句界限甚宽,二四六同声的句子也指为拗律句。翟翚则将不合律句正格的拗调都划入古句范围,认为“凡律诗拗调皆古诗句法也,但古诗句法有可以参入律体者,有必不可以参入律体者”。可参入律诗中的是所谓拗句,它们严格说来还不是古调。真正的古调是那些完全不合律句三字尾的格式。所以他举诗的例子,就推崇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这样“纯用古调”的作品,还尽取多含三仄或四平相连之句的篇章,相比赵谱所举可以说是更典型的古调。总体看来,翟翚书中对赵谱的补充决不像他说的那么多,实际极为有限[2]。但有两点相当重要:其一,赵谱说平平平平仄平平句法,寻常转韵古诗不可轻用,翟翚同意这一结论,但指出“李、杜、韩诸家诗中,亦间用之,而未见有碍。由其诗纯用古调,而盛气又足以胜之也。否则不宜著此矣。”他认为,在纯用古调的作品中,充沛的气势可以冲破一切声调的禁忌,使所有的法则都变得不重要。这正与韩愈“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的主张相一致,可以说揭示了古诗声调运用的一个基本原则,用它可以解释一些逸出各种古诗声调规则以外的极端例子[3]。其二,赵谱说“开元、天宝之间,巨公大手,颇尚不循沈宋之格。至中唐以后,诗赋试帖日严,古近体遂判不相入”。翟翚以为“此说或未可信,然观李杜韩柳诸集,无古诗纯用律调者。古诗用律调,诗格之卑也。昔人谓'晚唐无古诗’,亦谓此也”。玩其意,竟是同意晚唐无古诗之说。也就是说,他认为说除李、杜、韩、柳几位之外,中唐以后诗人作古诗还是参用或者说不避律调的,这无疑符合唐诗的实际情况。应该说,翟翚的两点订补对初学理解古诗声调规律是很有启发的,如果人们接受他的观点,对唐代古体作品的声调就会有一个更圆通、更符合实际的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拾遗》与其说是对赵谱的补充,不如说是对它的解构。尽管它在当时未受到重视,学者仍相信中唐以后古近体判不相入的说法,用实证的方式去归纳古诗声调的规则,但对古诗声调规则的解构趋势已隐然出现。

在乾隆间的诗学著作中,真正对古诗声调规则形成解构力量的是李锳的《诗法易简录》。它虽不是《声调谱》的续补之作,但对古诗声调学作出了突出贡献。李锳(?–1768),字青萍,山东东莱人。曾在陕西潼关任职,乾隆二十八年(1763)告归。四年后写成《诗法易简录》,经男兆元整理编成十四卷。其中论近体声调及作法无非老生常谈,惟独论古体声调颇有发明。李锳本着“以诗征法”,“因法录诗”的原则,取汉魏、齐梁、唐宋古体诗分别讲解用字声韵的正变,并追溯古体各种句调的首创之作,论说相当严谨而精细。综观他的古诗声调学,我认为有三点值得注意。其一,他论古诗声调,秉韩愈“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之说,以自己的研究相印证,得出结论:声调的运用与诗中情绪运动的节奏有关。他分析左思《咏史》“弱冠弄柔翰”一首的声调,是先通论全诗的情绪节奏:

      大抵诗之音节,随气之起落以为抑扬。此诗首四句追溯弱冠之时,“边城”二句忽提笔接“人世事”,下二句“甲胄士”即紧承“弄柔翰”作转,“畴昔”即指弱冠之时,“览穰苴”即从“观群书”句伏根。气之转落,音节随之,此“览”字之所以用仄也。“长啸”二句再用一扬,“铅刀”二句再用一抑,末四句一气相生,紧承“梦想”意以结之。收归和畅,乃收得住。

然后再论声调的运用:

      “边城”句城字用平系提笔,对句“飞京都”用三平脚,韵调方起。“长啸”句风字用平声,声调益振,对句用三平脚益畅。“左盼”二句用叠字,对偶句法,所以停蓄其气。“澄江湘”三字平,“功成”句三平二仄,“长揖” 句三平脚,气愈劲而节愈和矣。(卷一)[4]

象这样从诗的情绪、气势起伏来论音节与声调,其把握古诗声调的方式、对声调法则的理解就必然是动态的、变化的,而决不会是静态的、固定的。这种立场决定了李锳的工作更多地是揭示、欣赏具体作品中的声调运用之妙,而不是总结出一些规则。作为蒙学诗法,它教给人一种超越具体规则的更高的理念:“大凡声调之高下,必附气以行,而平仄因之以成节奏。故离平仄以言音节不得也,泥平仄以言音节亦不得也。”从李锳讲“览”字的声调,我们可以充分体会到他对古诗声调动态搭配关系的重视和理解。今人讲古诗声调平仄用法“要看诗中的行文气势如何而定”[5],正是李锳观点的延伸。

其二,李锳论古体声调具有一种整体观念,单句声调总是合通篇来讨论,首先顾及上下文声韵的协调,而不是拘泥于前人论定的规则。他曾提出:

      对句第三字人但知与出句第三字相承应,不知必合出句第五字并论之,乃可定其音节。而其抑扬激宕又必合通首论定,乃见其妙。(卷一) 

      五言音节吃紧固在第三字,然其二、四字调剂之妙古人亦具有匠心。至其出句第二字第五字往往为通篇音节提顿之处,如词家所谓务头,尤不可略也。(卷二)

这些见解也同样是基于对声调动态搭配关系的认识。他说“秋谷《声调谱》但就本句本联中论平仄,至通篇音节抑顿拍合之妙,俱未之及。兹录必合通篇论定,不泥于一字一句间,差足补秋谷之所未尽”,的确并不是自夸之词。从方法论的角度说,他的学说弥补了前人孤立讨论单句声调问题的缺陷。

其三,李锳将汉魏、齐梁、唐宋古诗视为古体诗发展的不同阶段,恢复了古诗声律的本来面目。他对汉魏、齐梁诗声调的分析,应该说是很精彩的:

      汉人诗不可以平仄拘也。声调初开,必无某字宜平,某字宜仄,如后人按谱填词之理。故其为诗包罗千古,而不名一格。不必三平,亦不必不三平;不必同律,亦不必不同律。称情而出,无不合节,殆所谓天籁乎?而其音节之妙,宛转相生,翕纯皦绎,各极其致。大要以气为主,以句法为辅,而以平仄之乘承抑扬激荡于其间。(卷一) 

      齐梁体为唐律所自出,乃由古入律之间,既异古调,又未成律,故别为一格。唐白香山集有格诗,李义山、温飞卿集皆有齐梁格诗,皆此体也。其诗有平仄而乏粘联,其句中调叶平仄亦在疏密之间。秋谷《声调谱》有齐梁体,所列乃唐人诗,兹录直取齐梁人诗约论之,俾学者得窥源委焉。(卷二)

他对汉魏、齐梁作品的分析,不仅弥补了赵谱的缺憾,为学古诗者指示了门径,也对古典诗歌声律发展史的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就我所见,他是最早提出齐梁体“有平仄而乏粘联”的结论的。这是对永明体声律特征极为准确的概括,已为当代学者的研究所证实[6]。李锳虽然没有对古诗声调的有关规则提出什么订补意见,但他对古诗声调的理解和论述是非常深刻的,其学说的主导思想具有相当的超前意识。只可惜他的书直到嘉庆十九年(1814)才刊行,以至到乾隆末吴绍澯编《声调谱说》时没能汲取他的成果,只是在低水平上重复了他的一些工作。而他的书在嘉庆间问世后似乎也流传不广,未被人征引,或许人们视之为蒙学读物,不屑一顾吧?这提醒我们,中国文论的流传是有极大的偶然性的,有许多精彩的见解就保存在一些普及性的诗格诗法中,需要作一番深入细致的发掘工作。这是题外话。

乾隆间另一位对古诗声调学作出较大贡献的学者是翁方纲。翁方纲平生最景仰王渔洋,渔洋著述他都曾认真研究,有关古诗声调的学说,他在乾隆三十年代就已耳熟能详。当时人多不满赵谱论古诗专举唐人篇章,而不及汉魏六朝以来之作。方纲为新城县学官审订所刊《王文简古诗平仄论》,将它与赵谱比读,也觉得二家之说犹有未尽,遂发旧稿刊于《小石帆亭著录》中。他的研究也有三点值得注意:首先是他对古诗声调反律化的基本观点有所保留。《王文简古诗平仄论》举苏东坡《送刘道原归觐南康》,多注“别律句”,方纲认为:“其实古人并非有意与律句相别也。且推其本言之:古诗之兴也,在律诗之前,虽七言古诗大家多出于唐后,而六朝以上,已具有之,岂其预知后世有律体而先为此体以别之耶?是古诗体无'别律句’之说审矣。”[7]他在《赵秋谷所传声调谱》中针对赵谱对律句、拗律句、古句的区别,指出:“凡为古诗必无有意与律体相拗之理。”[8]在此基础上,他对“平韵到底者断不可杂以律句”这条最根本的,也是最为人肯定的规则提出了非议,认为它“过泥”[9]。这无疑是对反律化理论取向的根本反拨。

其次是强调古诗声调的有机整体观。他在驳难反律化理论的“有心与律相异”时说:“有心与律相异,而不深求古诗所以抗坠抑扬之故,则终于不得其解也。故愚意惟欲讲古诗音节上下合拍相生相应之所以然,则自然合节矣。”[10]《王文简古诗平仄论》欧阳修《圣俞会饮时圣俞赴湖州》诗按语也说:“古人一篇之中,句句字字,皆是一片宫商,未有专举其一句以见音节者,则焉有专于某句特有意'别律句’者乎?”《五言诗平仄举隅》举例自阮籍《咏怀》起,于平仄之理解能超越王、赵二家专于一联一句中论平仄之局限,而顾及通篇之联系。如阮籍《咏怀》“平生少年时”一首按语谓:“阮亭先生以五言出句第三字与对句第三字相乘,然对句第三字之平仄,亦必兼合上句煞尾一字节拍定之。其似变调而实非变调者以此。有谓五平之句,对必五仄,五仄之句,对必五平者;有谓对句全似律,则其出句必极拗,出句全似律,则其对句必极拗者。此皆阅历之言,而究非平心定气之论。”这与李锳的见解真是不谋而合。

其三,是翁方纲认为七古中律句为调节音节的手段,属根据古诗需要而用,已不具有律句的性质。他在《七言诗平仄举隅》里说:“古诗中插平仄均适之句,亦原是恰好应尔,原皆不可谓之律句。”“古诗音节以律句为抽放,凡有长句叠句者皆然,而'柏梁体’尤不可不和转筋脉。”故王昌龄《箜篌引》“深入匈奴战未休”句、苏轼《书韩干牧马图》“奇姿逸态隐驽顽”句,都是律句而谓“此以似律之句作开宕”;苏诗“颜色饥枯掩面羞”则谓“此非律句”;杜甫《丽人行》“箫鼓哀吟感鬼神”句,谓“此亦非律句也,须细看其筋摇脉转之妙。”将古诗中出现的律句视为自然音节,等于在古诗中取消了律句概念,抹杀了律句与非律句的区别,这就解决了古诗声调论者最难自圆其说、最难处理的律句的问题。

翁方纲以先唐作品论古诗平仄,破除王渔洋七言平韵之作对句末用三平为正之说,还古诗声调的本来面目,无疑是很有见地的。但他又接受了王、赵二家古诗讲平仄的基本信念,这样,他的学说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许多矛盾牴牾处。王、赵二家举唐人之诗论平仄之法,犹能自圆其说;翁方纲持唐人之法衡量先唐之诗,不免方枘圆凿。“夜中不能寐”一首,谓“清风吹我襟”之“我”字、“忧思独伤心”之“独”字皆须用仄,这是为避免五平相连的弱调而发,自有道理。但“步出上东门”一首按语又说:“即五平五仄之句,亦各自有变化归宿。如前篇'西游咸阳中’是出句,则筋脉在'咸’字'中’字;此篇'凝霜沾衣襟’是对句,则筋节全在一'霜’字,不可一概而论也。”并说:“霜字平声,在第二字尤劲。”既然同样的句子,上面“我”字、“独”字都必须用仄,那么这里“阳”字、“沾”字为何又不用仄?他这自相矛盾被一句“不可一概而论”轻松地掩饰过去,但既然不可一概而论,对规则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呢?翁方纲本人的古诗声调研究确实也没有规则的意识,他更致力于寻求古诗在声调运用上的经验和诀窍。这与李锳的方式倒是一脉相承的,他们的著作也都形成于乾隆三十年代,似乎体现了那个时代对古诗声调的另一种理解。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的古诗声调研究与其说是补充《声调谱》,还不如说是在解构《声调谱》。如果古诗声调学说沿着这个方向发展,那么到乾隆后期,古诗声调学说就会提前走到末路。可惜在古代,书籍的流传与被接受有着很大的偶然性,李锳的书到嘉庆中才刊行,翁方纲的书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行后也未能产生影响,社会上流行的仍是《声调谱》系统的古诗声调学说。

用经验的方式寻求规则,必然导致规则的日益琐碎和缺乏概括性从而丧失宗旨。经过乾隆朝六十年间诸多学者的潜心探索,古诗声调研究的成果已有了相当的积累。在这种情况下,到嘉庆初年,综合和总结既有的知识就成了诗学中迫切的任务。从现存文献来看,吴绍澯于嘉庆二年(1797)写成的《声调谱说》可以说是乾隆朝古诗声调研究的总结著作。吴绍澯,字苏泉,安徽歙县人。曾钞古今诗四千余篇,编成《金薤集》,《声调谱说》一卷是其附录。自序说:“秋谷一谱旧有刊本,德州卢运使见曾为之重订而益完善。又有宋臬使弼《汇说》、菏泽刘制军藻《指南》,大都悉本秋谷,而谱中所列之诗不必尽合人意。因复更为芟益,而于诸君子未尽宣露之旨复增一二。”在吴氏看来,五、七言古诗始于汉魏而极盛于开元、天宝,中唐以后渐衰,以前各家论古诗声调,“不衷裁于极盛之时,而使学者斤斤焉奉中唐以后为轨式”,实属数典忘祖。因此他做的工作,首先是将选取例诗的范围作了调整,在选择作品上体现了推源溯流的历史眼光。赵谱五古仅选于鹄《秦越人洞中咏》、羊士谔《息舟荆溪入阳羡南山游善权寺呈李功曹》、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塔》、王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青溪》、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夏日南亭怀辛大》七首,吴书则以汉乐府《鸡鸣》、曹操《苦寒行》、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蔡邕《饮马长城窟行》、繁钦《定情诗》、甄后《塘上行》诸篇冠首,示人五古句法的由来。然后再举唐宋诗四十七首(五古平韵二十二首,仄韵十七首,转韵四首,齐梁体四首)为例,分为平韵、仄韵、转韵、齐梁体四类,体例远比赵谱周到,眉目也比赵谱清楚。书中详于古体,略于近体,凡取自赵谱的作品,解说悉本秋谷,其它则兼采宋弼、刘藻之说,大体上荟萃前人之说多,发明己见少。但前人的意见赖以保存,可以说起到了总结的作用。书中引人注意的是提出了三字尾的问题,曾引前辈之说云:“仄韵五古押韵句宜三仄,变通之则用仄平仄。上句落末字宜平仄相间。”吴氏认为押韵句专用三仄,音调必哑,宜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酌用。这是很通达的见解,证之韩愈诗完全符合[11]。嘉庆间魏景文撰《古诗声调细论》,继而指出三平押脚之正调起于盛唐,前此未有,故李峤《汾阴行》竟无一句用之,李杜高岑渐多,至韩愈则十之七八,欧阳修、苏轼以后皆然,于三平调发生、定型的源流论之甚晰。这本应提醒人们,古诗声调的规则即使真的存在,也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发生的。事实上,从王渔洋以来,对古诗声调的认识大抵是基于具体经验,得出一些规则,作诗时择其适用者用之。但随着研究的日益细致,学者越来越相信古诗声调有着一整套完密的法则,后人必须遵守。一如吴绍澯《声调谱说》论“平韵五古押韵句宜三平,其出句末一字必当用仄”的规则时说的:“汉魏晋宋人本不拘定,唐宋大家亦有不拘者,然古近体既分以后,则句法不得不从其严。学者入手,定当先守正格,无得轻言变通,以致失调也。”魏景文也认定各种句法俱有定制,其要只在句脚四字寻筋节[12]。无论是评诗还是学诗,人们都在试图寻求唐人古诗声调的固定规则。他们先验地断定唐人作古体是有一定规则的,这套规则后来失传了,后人作古诗只有到作品中去发掘它。这种观念当然是先验论的,然而其操作方式却又必须是经验主义的,只能采用归纳的方法。先验结论与经验方法之间的根本矛盾,就为古诗声调学说的最终被否定埋下了伏笔。


4

后《声调谱》时代:嘉庆学者对规则的解释与古诗声调论之深化

自《声调谱》问世,无论同意不同意,接受不接受,古诗声调对作者、学者都已是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于是,在续补《声调谱》的著作之外,诗论、诗话中也每有对古诗声调的见解。其中当然以沿袭王、赵二家之说为多,但论者在传述既定规则时并不满足于简单的引用,而是要以自己的经验加以印证,加以阐发,使早期经典理论家未及细说的简单规则呈现出丰富的内涵,并获得创作经验的支持。比如赵谱论李白《扶风豪士歌》,指出“将转韵处微入律”的特点,为后人所接受。宋弼在书中赞同其说,但未加申述。沈德潜《说诗晬语》云:“歌行转韵者,可以杂入律句,借转韵以运动之,纯绵裹针,软中自有力也。一韵到底者,必须铿金锵石,一片宫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调也。”[13]经过这样对声韵效果的分析,转韵处可入律的意蕴就被阐发出来。又如对仄韵古诗对句皆用三仄的问题,李锳《诗法易简录》卷五说:“仄韵音节峭厉,若对句皆用三仄,便失和谐,故必须参以律句、或拗律句,或不必合律句。而第五字用平以和其节,亦自然之势也。”这里以句为单位来讨论,又主张灵活处理第五字,比上文吴绍澯只论三字尾见解更通达。同书卷六又云:“大凡换韵处入律则用拗调振起之,换韵处不入律则下用律句以和婉之。”这对换韵处入律的规则又有所补充,辨析得更细微,可以视为规则在完密和细腻上的进步。

应该指出,乾隆间像沈、李两家这样解释和阐发《声调谱》理论的论述尚不多,因为古诗声调学说发明未久,尚处于待印证与论定、总结的阶段。到嘉庆年间,经过诸家续补之书的印证、综合,由吴绍澯《声调谱说》进行一番总结后,古诗声调的基本规则大体已明,逐渐为诗家认同,甚至在《诗法易简录》之类的蒙学诗法中成为常识介绍给初学。在这种情况下,论诗者就不能再停留在传述规则的老生常谈上了,古诗声调学说面临着如何深入的课题。而规则对于初学来说毕竟也太抽象,太深奥,人们迫切需要解释,正像今日社会对普法工作的要求一样。上文已经提到,吴绍澯认为押韵句专用三仄,音调必哑,宜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酌用。这无疑是很通达的见解,但没有可行性的论证,尤其是没有创作经验的支持,便缺乏足够的说服力。而同样是对类似的三字尾问题——三平调在古诗中的运用,魏景文乃是在诗史考察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观点的。他指出,《声调谱》推为“古诗正调”的三平脚实际上起于盛唐李、杜、高、岑诗中,至韩愈渐多用,宋欧阳修、苏轼学之,遂成定格。三平调发生、定型的源流既明,所谓“正格”的问题也就自然澄清。

就我的阅读所及,王渔洋、赵秋谷关于古诗声调提出的主要规则,在嘉庆以后几乎都得到了解释阐发。比如仄韵上句末字宜平仄参用的规则,就在嘉庆间沈道宽(1772–1853)著的《六义郛郭》中被进一步深化:

      古诗之有平仄,赵秋谷《声调谱》言之详矣,乃浅近处反多略过。今就少陵言之,仄韵古诗上尾多是一平一仄,唯《北征》有连五六上尾平者,“我行已水滨”下是也。在长篇,其气舒徐,故自不妨;若短篇,能令声调不响,气体卑弱。若七言长古,更无上尾连平之理。[14]

这里将规则的仄韵上句尾字不可单用平声,宜平仄参用,更具体为一平一仄交替使用;又以杜甫的作品证实,只有在五古中才偶有上尾连平,七古长篇断无上尾连平之理,重新划出了七古长篇上尾连平的禁忌。规则不觉已细致具体了许多。与此相配,沈道宽又讨论了七言长古平韵上句尾字必仄的规则:

      七言长古通首一韵,李、杜偶见,韩、苏常见,平仄亦至韩、苏始严,《声调谱》详矣。唯上尾未明。大约仄韵者上尾一平一仄,一谐一拗,平韵之上尾必仄。其偶有用平者,必在文气已完,另用振笔,如韩之“忆昔初蒙博士征”,苏之“潮阳太守南迁还”也。[15]

沈道宽精通文字音韵之学,《六艺郛郭》中大部分篇幅讨论诗歌的声律问题。七言长古平韵上句尾字必仄是王渔洋、赵秋谷以来尚未触及的新规则,不过它与上面仄韵上尾的规则相比,似乎属于不言而喻的常识,所以无人提出未必意味着无人知道。还是七古仄韵的上尾字声问题,李联琇更将换韵不换韵两式作了分别。他认为:

      七古仄韵不换韵者,上句末字宜孱用平声,如此乃矫健。[16]

正所谓前修未密,后出转精,规则被演绎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具体。这从古诗声调学说本身来说,当然是好事,可是对学作古诗的人来说岂不是负担越来越重吗?如此细密的规则,除了能透澈其理的专家,一般初学者是无论如何也记不住的,以至于指示初学的启蒙诗法只能将有关规则编成歌诀,以便记忆。光绪间张涛编辑的《诗法浅说》中,就有五、七言“古法平仄歌”各一首:

      若论五言古,三平上一仄。若是第二平,第四用一仄(此二句是论平字落脚之字)。三仄上二平,平平仄平仄。还有间或句,五平合五仄。一仄隔一平,一平隔一仄。一仄下四平,一平下四仄。或二两头挑,或一中间隔。不必用粘联,长短自成格。律句时或用,上下更凑拍。若不熟古诗,机调必生涩。

      七古诗用五言古,上加平平与仄仄。五六七字连三平,第四个字必用仄。五六七字连三仄,上用二平方为则。或是六仄一字平,或是六平一字仄。七平七仄是偶然,也有一平隔一仄。[17]

两首歌诀大体上包容了古诗声调论的主要宗旨和基本规则,可是这样就能让人容易记住并掌握吗?张涛与以往的古诗声调学者一样,都没有思考过一个根本问题:这些规则究竟有什么意义?示人以前贤门径吗?古人并不都循此作诗;让人依此写作吗?古诗的规则竟变得比律诗还复杂!古诗声调学说在日益丰富、日益细密的同时,也愈益走向繁琐苛刻。学者们没有意识到,在古诗声调说滚雪球的过程中,一个巨大的危机正在孕育:诗歌艺术的自由本质最终能容忍这些僵化教条的束缚吗?同时,人们信任的张力最终能承受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规则吗?看来,来自上述两方面的考验正等待着古诗声调的探索者们。

原载《学人》第11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编辑\排版 张晓青

注释:

[1]宋、刘二家之说皆见吴绍澯《声调谱说》引,嘉庆二年吴氏歙县刊本。

[2]谭宗浚《希古堂文甲集》卷二《赵秋谷声调谱跋》即谓“于赵谱殊无所发明,不过因赵氏之法,别取数诗,略为点定。”董文涣《声调四谱图说》自序亦谓翟书实尠发明。

[3]如翟翚断言平韵古诗不可用,即使笔力最横绝的杜甫、韩愈诗中也未尝有的仄仄仄平平平平及仄仄平平平平平句法,其实韩诗中是有的,详蒋寅《韩愈七古的声调分析》一文,载《第三届中国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1997年版;收入《百代之中》,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4]李锳《诗法易简录》,嘉庆十九年李兆元十二笔舫斋刊本。下引李说均见此本。

[5]王敬身《诗法指要》,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

[6]参看刘跃进《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永明诗体辨释》,《中国诗学》第二辑,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7]翁方纲《王文简古诗平仄论》,丁福保辑《清诗话》,上册第229页。

[8]羊士谔《息舟荆溪入阳羡南山游善权寺呈李功曹》翁方纲按语,丁福保辑《清诗话》,上册第246页。

[9]翁方纲《王文简古诗平仄论》,丁福保辑《清诗话》,上册第229页。

[10]羊士谔《息舟荆溪入阳羡南山游善权寺呈李功曹》翁方纲按语,丁福保辑《清诗话》,上册第252页。

[11]笔者《韩愈七古的声调分析》(《百代之中》,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一文对此有分析,可参看。

[12]魏景文《七言古诗声调细论》,光绪十年魏氏古香阁刊本。

[13]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丁福保辑《清诗话》,下册第537页。

[14]沈道宽《六义郛郭》,《话山草堂遗集》,光绪三年润州榷署刊本。

[15]沈道宽《六义郛郭》,《话山草堂遗集》,光绪三年润州榷署刊本。

[16]李联琇《杂识》,《好云楼初集》卷二十八,清刊本。

[17]张涛《诗法浅说》,光绪二十一年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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