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毛笔书写过程的物理模型

近日读到一篇文章，将毛笔在纸上书写留下墨痕的过程分解为“毫—墨—纸”模型：笔毫在挥写时释放出墨汁，墨汁再附着于纸面。在任意时刻它们之间都存在着一种笔与纸之间夹着一层“墨膜”的物理结构，而不是此前主流认为的笔毫直接与纸接触。笔毫与纸之间的这层薄薄的墨膜，类似于机械部件间的润滑油，只是这里的目的不是润滑而是留下痕迹。

“墨膜”的提出要比之前“纸笔互动”的理解高级，——我喜欢。同时 “毫—墨—纸”模型也让我瞬间来了兴致，想要就我对这个模型的理解说上两句。

毛笔书写需要满足三个物质条件——由笔毫组成的笔头，浓度适宜的墨，生熟合适的纸。而它们又有各自的参量：

笔头——储墨量（笔毫大都为动物毛，动物油脂与结构决定了它们个体的最大储墨量）、弹性（动物毛发有一种保持与恢复原有形态的能力）、运笔速度、下墨速度（着纸后，墨从笔头流至纸上的速度，每次重新蘸墨后流速都将自快而慢直至墨竭）；

墨——粘度（这主要由胶含量决定，也间接影响到储墨量）、色度（正常书写时的墨黑程度，它决定了后期枯皴虚白时的墨色表现）、驻墨性（在一些较生的纸上一些好墨能实现跑水不跑墨，最大程度保持了原始运笔的轨迹与意图）；

纸——表面摩擦系数（此前会说它直接影响到'纸笔争力’的感受，但现在则明确了它的作用是能从行进的笔头上拔下来多少的墨），渗化性（墨落纸后扩散、晕开的程度，主要取决于纸的生熟程度）。

下面从“舔墨”环节开始，逐一分析三者间的作用关系。

舔墨，尚未涉及到纸。墨中的动物胶与笔毫动物毛上的油脂具有着天然的亲和性。使得笔头具有了相对于其他材质（比如棉、麻、丝等）更大的储墨量与更流畅的下墨效果。

所谓“最大储墨量”是指饱蘸墨后不再有墨汁滴下。但这只是极限值，通常用不到这个程度，除非榜书或追求那种效果的创作。因为最大储墨量是基于笔头自身结构与墨汁粘性所实现的最大张力平衡，而笔头一旦触纸结构随即改变，张力平衡亦瞬间被破坏，下墨当即失控，落得一滩狼藉。

虽然很少用到“最大储墨量”，但它是个参照。一般写小楷、瘦金、《大字阴符经》就只会用到三、四成，而把多余的墨再舔去或在旁边的纸巾上蘸掉；行书、草书才会用到六、七成；大草、狂草可能会饱蘸，因为它要追求一挥而就的最大行程与流畅性。

再说“着纸”，舔好的笔头尖尖，而一旦着纸就会出现一个平平的刷头，只是随着发力的大小刷头时大时小。刷头决定着笔画线条的宽度，而在毛笔的挥动中这个宽度是可以实时变化的。所谓“正锋”就是用此刷头书写，而“偏锋”则是书写时没用上这刷头。

重点说一下“运笔速度—下墨速度”的关系：两者的平衡是一对正比关系——为保持同一墨色，下墨速度快对应着运笔速度相对也要快；后段下墨速度变缓，运笔速度也要相应慢下来。除非你追求那种虚白之感，刻意在流速降低后保持甚至加快运笔速度，我称之为“墨不及笔”；也有在舔笔初着纸却偏偏慢行笔任其洇散开来的，我称其为“笔不追墨”。两者的最终效果也各有不同。

笔力，也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而在我看来，笔力无非是运用锋颖的微妙弹性进行书写。这细小微妙的弹性使得笔画也相应具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力量感。用我们今天提到的“墨膜”来解释就是：行笔中锋颖在下墨同时也对墨（膜）施加了一种压力（笔力），使其更扎实的附着于纸面上。因为书写时笔头自然的挥动，笔力呈现“弱—强—弱”的变化，所以笔画会产生一种连绵不断的有节奏韵律的立体感。一旦意识到它的存在，那将是一种美妙而不可言说的审美享受。

笔力呈现的难度在于用力按笔后倒锋反而笔力尽失。在提笔中感受锋颖自身的弹性，并依力挥洒笔力方生。这也就是董其昌说得“须提得起笔……”但这毫末之劲在学习初期也的确很难捕捉与掌握。

随着对笔力的体会与理解越来越深入，你的墨色感受也会越来越丰富细腻。别人眼中的单一常常会被你发掘出多变来。

最后说说力透纸背，为什么有些笔画看上去坚实而立体，有些笔画则轻飘而单薄？

这就涉及到了纸。虽然薄薄一张纸，但我们还是要把它想象成多层的复合结构（现在有些纸也的确是多层结构）。无笔力时，墨膜会滞留在纸的表面最上层，干燥留痕，得到的也就是一种浮而平的感觉；有笔力时，锋颖的笔力会把墨膜压向纸的深处后再干燥留痕，这时的墨色是一种自下而上、从里向外泛出来的，自然立体鲜活。因为笔力是以锋颖之点为核心向四周渐弱，所以有笔力的笔画迎着光看会看到笔画也是中线浓而两侧渐淡的。富余经验之人不迎光也能看出墨色变化来，这就是培养出了眼力。同时也反证出看原作而非印刷品的重要性，因为印刷品很难表现出那么微妙的墨色变化。

借此模型让我们来想象：书写中通过一只软软的笔头去控制笔画线条的粗细、长短，墨膜的薄厚、浓淡，笔力的虚实、有无，再有字法、章法、行气……

行了，不说了。书上得来终觉浅，欲知此事要躬行啊~~

今天的文章是写给自己的。

泡茶找空山，这里是空山茶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