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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叔老善(民国版)(土文也可以雅的)


粪叔老善何时到南何村落脚早已无法记忆。我大约能记事起,他便来了,于村西榆树下那孔废弃的窑洞里住着。他的“粪叔”的名号,是一直帮村民去田里送粪,换些吃喝,故而被村民“敕封”的。

我们南何村的人,大抵还是包容且友善的,老善等外来的人,也乐意与他们提供些方便,并能使他们活着,而要活得好,便不可能了,遑论发财。因为中国人于外来者,能友善已属不易,继而接纳而“成为同志”,就不能了。而老善竟然有一次甚至成为南何村真正的村民,然而据他的说法,原先的籍贯连方位已不甚了了,户籍科也无据可考,便作罢了。

然而老善并不以为意,总是微笑且谦卑着,这于南何村的人似乎也无用,因为见惯了他的谦卑的笑,颇有些麻木了。他们对老善说话,皆省去了寒暄的程式:“老善,这活计你做罢!”老善便会心地去做了,甚至连“老善”这称谓也略去:“你做罢!”老善亦会心地去了。对于“长者为尊”的传统,于此是绝无计较了。

只有白皮曾经说:“老善真能做。”引来其他人的附和。老善对于自己的农技,颇自负的。他甚至狂言:“能做活计,超越我的,南何村或许有,然而还没见……老黑或者也能做,身子却坏了。”

我和二狗很无聊赖的,时常于村巷里闲谈,见白皮跟着老善,而老善拉着装满粮食的板车满头大汗。二狗便说:“白皮这狗癞子也会指使人,嚯!多自在!”说完便要动手为老善抱不平,我赶忙禁住:“老善长时间做不得工,好容易得一个,你若打了白皮,他便白做了。”二狗方才住了手,权作无视状,继续聊天。

随后,老善拉去的粮食,换做了面粉玉米粉之类的细粮了。老善浑身沾满了面粉,而白皮干干净净,似乎这粮食并不是他的,而磨面的事儿更与他无关。我们死盯着白皮,他确乎也有些害怕,便低了头,指示老善把面粉送回自家了。

白皮的媳妇是一个极丑且胖叫作“漂亮”的,她拿一小碗汤面条送给老善,上面摆着一双毛竹筷:“老善,你且吃吧!趁热!”老善感激地接了碗筷,坐在白皮门首“呼噜噜”地快吃,额上的汗珠滴答到了碗里。

老善吃完饭,便把饭碗轻轻摆在石条上,坐一旁抽旱烟。白皮见了,道:“你吃完不走么?还等什么?”老善尴尬地坐起,正欲离去,二狗起身了:“等什么?等又一碗!白皮你真不够人!老善是出了力气的,你这算管饭么?”白皮不好答话,老善知道白皮和二狗的不和,更不愿因此而横生事端,于他自己也极不利,便劝二狗:“老二,你莫恼。我并不能吃很多,于脾胃不和的。一个村的乡亲,大可不必互相为难。”白皮这下才说:“他也说了的,我并非饿他饭……”未待说完,便缩回门里去了。

而白皮的女人却破门而出了,她颤抖着二百多斤的身子、洪钟一样的嗓门:“你们不就是恶人么?他人怕你,我却不怕,你们有种,跟我过手来!”二狗轻松道:“哼!过手?我把你体重打得缩去一半!”

白皮于漂亮身后不停地阻挡劝说:“你不要惹他们!他们是惹得的么?嫌日月太安逸么?”二狗说:“白皮不会做人,我们指点他。你告诉他,如若还要这样无赖,我们有的是拳头!这小混蛋!”漂亮更怒了:“谁敢动白皮,我跟他拼命!这么欺负人?其他人便怕你,我就不怕!”白皮发了蛮力才把漂亮劝住。

老善见吵骂起来,就给这个磕头,给那个作揖:“都少说两句吧。白皮家的,我谢谢你一碗饭,都回吧,少说两句!”漂亮怒不可遏,对着老善吼:“以后我家的活计,你别想做!没吃饭就吃屎去!”老善也不恼,诺诺地应着:“吃啥都行,你们不吵闹就好!”

老善对着我们,仍然谦卑着:“莫与人生闲气。为了我,不值当!”二狗恼道:“老善叔,你能不能精神些?谁都能指拨你么!白皮这号人,狗一样的,只会坑你,你偏去招惹,干活上瘾么?”老善道:“我是没点办法的,饭总要一点……”他说完转身去了那孔窑洞。

我说:“老善这一日怕是不吃了的。”二狗说:“他有吃的。”我惊异:“有么?”二狗说:“我听阿六说的。阿六去杏林镇一户人家做客,这家给儿子结婚,见老善在那里帮忙,做一些杂事,混一碗饭吃。随后还可以把饭桌上的剩菜带走。”我更加心塞:“是么?前日我在刘家楼,却不曾见他。”二狗说:“他也顾脸面,怕熟人认出,于别人脸上也无光。跟前的村子,自然见不到。阿六认出老善,也没有声张,因为这于他脸上也无光。老善自然没想到,阿六有杏林镇的亲戚。”

既然被阿六发现,老善便也不避讳了。有一回,我从山上砍柴回来,走到榆树下,见老善拿着袋子,往嘴里塞着食物。他抓出一把来,送到嘴里,闭上眼睛咽下,我连忙扔下柴禾过去,一脚把那发臭的食物踢到水沟里,拉起老善:“老善叔去我家吃饭!这菜臭成这样,还能吃么?”老善愁苦又想笑:“别糟蹋吃食!”我气恼道:“这东西就应在水沟里沤粪,不给人吃的!”我便拉了他去了我家。临走,老善背起我砍的柴。

到了家里,母亲自然大吃一惊,继而怒骂:“我就知道你耍懒,不肯好好做!看看,让你去砍柴,你便让老善替你!你去了哪里闲逛吧!”

老善着急了,额上的青筋绽起来:“没有没有,我……只是顺道,顺道帮老五带回来……并没有……”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拿出一个粗瓷碗,放了毛竹筷在上头。老善正准备走,我已经接了饭送到他手上。


后来,南何村有主家请客,他也去帮忙,然后拿走剩饭剩菜,回到窑洞里放着慢慢吃。刘家楼的人请客,我也见过他。时间久了,我也不大干涉了。好在老善饥一顿饱一顿,早就练成了不锈钢的肠胃,似乎也并不患病。

我将我的这个重要的发现告诉二狗,二狗说:“他得病会告诉你么?请得起大夫还是去得起医院呢?他从来没有钱,没有办法的!”我恍然了,事实也确乎是这样。二狗又说:“他这些年来,怕是从来没有钱的。”

我便想起这些年来,老善总是拉车,给东家送粪,给西家割麦,做事便做事,打杂便打杂,基本都是一碗饭的报酬,并没有钱。他也是种田的能手,却苦于没有田,只好换点半冷不热的饭。他其实极聪明,夏收时候,他带着麦客去主家地里割麦,总是发火,嫌麦客的活儿做得不够仔细,麦茬留得过高,甚至骂那些麦客手艺太差就出来混饭,有辱干活人的斯文。

开始的时候,老善在主家吃几顿饭,当做是干活的报酬,后来老善主动提出要钱,很多村民于此便不乐意了,就不再雇佣老善了。老善没法,便跟着一群麦客外出熬活,成为专业的麦客。他去到宁夏和甘肃,连续三年,挣了不少钱。

后来做不动了,我见他才又坐在榆树下的窑洞口,晒着太阳。二狗突然说:“老善给自己购置了寿材了。”我吃了一惊:“你知道?”二狗说:“我上城回来,官道上看见柿子洼的红眼和徒弟们,带着棺木赶着驴。我以为是谁老了,红眼说是老善的寿材,方定制好的。”我于是知道老善缘何给村民们干活收费了,以至于最后沦落到甘肃宁夏做职业的麦客,他是想赚一笔钱购置寿材的。

老善购置了寿材,便不大外出了,就是在村里帮忙做些杂事。快过年的时候,我跟二狗出门做活,回来并没见老善坐在窑洞口晒太阳,过年的时候也没有见。等到老四给孩子过十二岁完灯,也依然没有见老善去帮忙,更没有收集剩饭剩菜。我想,老善或许患病了。

我跟着二狗去了那孔窑洞,见那棺材的盖子启着,留着一条缝隙。我们挪开棺盖,见老善躺在里面,穿戴得很齐整,不知死了多久了。

我们立即找到村长何光明,众人这才箍墓穴、化纸钱,翌日中午就葬了。

南何村的人后来就很少提起老善了,唯有小孩子们,每每放学从外面回来,必然要经过老善的那孔窑洞,他们喊着:“老善爷出来咯!”然后咿咿呀呀地跑开了。

我最终才知道,老善的大名是“归北善”。当时我便想,老善这人倒是传奇,便是这姓,也不常见的,而且“老善”的名号,至少有一个“善”是准确的,如同死后的谥一般。但是他究竟是哪里人?没人能说清,似乎也并不重要了,他大半辈子都在南何村,大抵也算是南何村的人吧。

二零一六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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