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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何村:最乖的孩子最吃亏

南何村小学的学生不断减少,大部分学生都随着父母去县城念书了。如今只剩下十七八个娃娃分布在全校五个年级,我作为南何村小学的校长,不知道这个学校还能维持多长时间。何志坤就是这时候转学来的,他的到来,正好填补了四年级没有学生的空白。

何志坤说普通话,不会说关中话,与村里的娃大不一样;其次,他的名字就很不俗,让我这个师专毕业生也禁不住拍案叫绝,而当地没有啥文化的农民,绝对不会给娃娃们取这样文雅的名字。

何志坤来的时候只有九岁,文文弱弱的,没有农村娃那么黑壮结实。他皮肤白皙而干净,不似农村娃脸上似乎总是蒙着一层黑灰,他穿着红色的冲锋衣、牛仔裤,配合着一双白得晃眼的运动鞋,整齐而时尚的发型让他黑亮而硬扎的头发一根根排列分明,眼睛又黑又亮,总是皱着眉头,把两道浓重的眉毛拧在一起。

他从来不爱说话,除非你问他,他也只是用最简单的话语回答一下,然后就抿着嘴,等待下一次的提问。有一回,何志坤跟其他同学动手,被他班主任杨老师叫到办公室:“为啥动手打人?给人家道歉认错!”何志坤倔倔地用普通话答:“他先惹我的。”杨老师道:“那你回去把你家长叫来!让你家长来处理这事情。”何志坤答:“我没有家长。”杨老师生气了:“你父母哩?”何志坤冷冷地道:“都死了!”随后眼睛转向别的地方。杨老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杨志坤的头发:“回教室去吧。”

随后不久,何志坤又跟同学打架闹事,杨老师就找到我:“校长,这娃娃咋这么难管?”我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委——他想让爷爷奶奶彻底放弃他,于是,我就跟杨老师道:“以后他要是有事情,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招呼你们的学生,不要在何志坤跟前提他父母就对了。”杨老师无奈地点了点头。

尽管何志坤经常打架闹事,但是成绩还不错。他刚来学校时间不长,就遇到了一次全县统考。成绩出来,他成为全县四年级组第一名,这在南何村小学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尽管没有几个人。消息传出去之后,连镇政府都派人来发了表扬信。这一切,都是何志坤的功劳。

但是他仍然经常打架,让班主任杨老师头痛不已,我只好把他叫到办公室,用蹩脚的普通话跟他交流:“小坤,你跟我说,你跟同学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何志坤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用手搓着衣角,突然抬头看着我问:“邢老师,我可以住在学校里吗?”我感到疑惑,就问他:“为什么?爷爷奶奶家里不好吗?”何志坤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们……没人理我。”我抓着他瘦瘦的手道:“我同意你住在学校。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以后不许跟其他同学打架;第二,你今天回你爷爷奶奶家一趟,老师要亲自去他们家里看看。你不要告诉他们我要去。”听到这里,他忧郁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喜色,点了点头,伸出了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就是方便面。”

下午放学之后,何志坤背着书包往回走,我悄悄地跟在后面。我受他父母亲委托,要好好照顾何志坤,我不得不去他现在南何村的家里,去做一番探访,然后才能名正言顺地把何志坤接到学校。

何志坤现在的家算是南何村最好的房子了。新式的门窗和装修,显得高端大气。这得益于何志坤的父亲、何忠孝的儿子——何向川。何向川是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同学,高考之后,他考到了师范大学,我则考到了师专。大学毕业之后,何向川留在了省城,加上他又争气,干活又拼命,所以混得风生水起,这让何忠孝脸上也很光彩,何向川每月按时寄回来的钱被何忠孝用在了盖房上。于是,这一栋南何村最豪华大气的房子,就在何向川的完全资助下建成了。

何向川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好的人,从小就是南何村出了名的“乖娃”,从刚学会走路,父母根本不用操心他任何事情。自从他有了个小三岁的妹妹,父母更加没办法招呼他,他也不闹,就一个人坐在门墩上耍。

有一回,他满脸通红地坐在门墩上,头靠着门框睡着了,邻居觉得这娃娃不对卯,就顺手上前在娃脸上一摸,烫手!就赶紧告诉何忠孝:“娃娃发烧哩。赶紧到老林头那儿看看去。”何忠孝看了一眼儿子,抱着女儿道:“等吃了饭再说,这阵子顾不上。”邻居看不下去,就说了两句:“你这人,俩娃都是亲的,这个娃都烧成这式子了,你当大(爸)的不赶紧给娃看病,还侍翻小的哩。小的好好的,搁到炕上就对了嘛!”何忠孝想了想也对,就把女儿放在炕上,刚准备转身,女儿一声尖利的哭喊就让他寸步难行:“你看你看,这娃就不能离人嘛!不行是这,给你五块钱,你帮个忙,抱到林娃子卫生所给打一针,发烧哩咯,也不是啥大毛病。”邻居无奈,只好接了钱,抱着何向川去找村医。

村医林娃子给何向川量了体温:“42度5,再迟来一时,就该到南坡刨坑埋了!这个何忠孝,真真的二球货!”邻居也颇不满,道:“谁说不是哩!那碎女子确实麻(不乖的意思)。”林娃子给何向川挂上吊瓶,这才救了他一命。邻居向何忠孝说起,他总是不以为然:“多大个事嘛!这不是活得好好的?我这娃乖!不用操心。”

何向川上学也顺当,从小学到大学,的确没让何忠孝操过心。有介于此,何忠孝两口子甚至对何向川的一切都不闻不问,连何向川上到几年级了都不知道。而父母对何向川的妹妹何向媛就不一样了,在南何村小学的时候,这女子就是全校最疯的一个,打遍全校无敌手,高年级的男生都敢打,还把指甲磨得尖尖的,冷不防就上去抠,谁都不敢惹她。

学校缺少文娱设施,只有正北边的墙跟前有几个乒乓球台,水泥板搭建而成,这就成了学生下课之后争夺的重点,何向媛手持两个乒乓球拍,号称“双枪老太婆”,一时风光无两,她要是抢不到台子,就躺在乒乓球台子上打滚撒泼,谁都耍不成,除非让给她玩。

因为太疯顾不上洗头洗澡,大热天的,何向媛的头上惹了虱子,其母就把她的头发全给剃了,弄了个溜溜光。这下何向媛更得意了,穿上何向川的衣服,拿着两个乒乓球拍子,在学校称王称霸。有一回耍疯了,上课铃响了才想起上厕所,一把冲进厕所,吓得学校新来的实习老师提起裤子就跑,她在后头看着老师的光屁股哈哈大笑。

何向媛惹事自然是少不了,动不动就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或者把人脸抠烂。每一次都是何忠孝大学校道歉或者赔钱,给女儿灭火,弄得何向媛一去学校,何忠孝两口子就在屋里拜佛求神:“神保佑,这贼女子今天可不敢惹祸了。”

何向媛高中上完高一就彻底不念了,跟一群不三不四的小伙子整日里在县城胡混,何忠孝却乐得自在——再也不用担心她惹是生非了。但是他却忘了自己的女儿的本性,她在社会上跟人打捶惹事,影响力和效果与在学校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只怕他何忠孝能耐再大,也灭不了火了。

何向媛在县城混荡的时候,把曾经的同班女同学打了一顿,脸上破了相。何忠孝赶紧从塬上下到川里,跟对方家长接触,不想对方家长本身就在政法系统上班,这事情一定要处理,根本不可能跟他私下解决。他跟对方面都没见,女儿何向媛就被判了三年,何忠孝实在没有办法了,跟老婆在屋里抱头痛哭,每月就惦记着那几天,去看望身陷囹圄的女儿。

何向媛进监狱的那一年,何向川考上了师范大学。家里只顾给何向媛跑关系寻人,何向川考上大学的事情几乎没有引起何忠孝和老伴的任何关注。好在师范学校有助学金,补助又多,几乎不需要家里拿钱,何向川自己背上行李去学校报名念书。

从小到大,从上学到工作,何向川从来没有引起父母哪怕一点点的关注。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家人忽略的状态。工作之后,他竭尽全力地帮助家里改善生活条件,父母也理所当然和毫不费力地享受着儿子带个他们的福利。他们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女儿的婚姻,就担心她出现各种状况,长年累月下来,这个给他们带来无尽麻烦的女儿几乎成了他们生活乃至生命中的全部。

何向媛出狱之后,没有了曾经的飞扬跋扈,却没能改变不讲理的毛病。因为坐过牢的缘故,她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婆家,愁得何忠孝老两口头发白了一层又一层。经过两个人不懈地、不要脸地努力,终于在离村子十里路左右的谢家山给女儿找了一个二婚的男人,勉强嫁了。按理说,何向媛结婚之后,老两口就不用再为她操心了,但是何向媛和女婿三天两头打架,让老两口又一次陷入了之前担惊受怕的状态。

何向媛在坐牢期间,曾经在水泥地板上睡了一夜,把肾冻伤了。结婚之后,医生建议她最好不要生娃,否则有可能造成肾坏死等严重的并发症。她女婿却总想要一个娃,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又互不相让,一个说:“我身体不好,你让我生娃是要我命哩!”另一个说:“你的烂命值几个钱?早知道你不会生娃就不娶你了!你叫你父母伺候你一辈子去。你父母不在了还有你哥哩!你哥多有本事的。”说完就打,打完再骂。弄得何忠孝老两口身心俱疲:“这要是离婚了可咋办呀!怕就嫁不出去了!”于是求爷爷告奶奶,给女婿说好话,可是女婿始终不松口:不生娃就离婚。

何向媛和父母最终没能拗过女婿,最终智能冒着巨大的风险怀孕产子,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这不仅让何向媛两口子高兴了很长时间,更让何忠孝老两口感到了天大的幸福,抱着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外孙子就不撒手,何向媛也得以在娘家长期住着,让父母给看着孩子,顺便伺候着自己。

而当时何志坤已经七八岁了,他甚至就没见过几次爷爷奶奶,更不要说让爷爷奶奶照顾了。

何向媛在不久之后就查出来肾衰竭的症状,一家子这才着了忙。女婿在出了两次治疗的费用之后,就以去外地打工为名再也不露面了。何忠孝带着外孙子,陪着女儿到处看病。

何向媛看病需要很大的花销,何忠孝老两口只有在要钱的时候,才会想起何向川这个儿子,才会主动给儿子打电话。何向媛的病彻底拖垮了何忠孝的家庭,也让何向川元气大伤。父母每次给他要钱,他穷尽所有办法都给凑齐,直到实在凑不齐了,何向川的媳妇林秀才劝丈夫道:“向川,咱家也山穷水尽了。再不敢这样给你妹妹贴赔了。咱只剩下这套房子了!再贴陪就得卖房,咱一家子上哪儿住呀!”何向川道:“那是我的同胞妹妹呀!我咋能不管哩!房子没有了,咱们可以奋斗再买,妹妹就那一个……父母就那一个……”林秀低下了头,叹了一口气,这个贤惠的女人显然已经知道了丈夫的决定。何向川从来不忍心拒绝父母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在得知换肾能够拯救何向媛之后,何忠孝立即打电话通知何向川,让他到医院做配型,甚至连林秀和何志坤都叫来做配型了。林秀带着何志坤在医院和何忠孝大吵了一架:“你们把小坤叫来干啥?要是配型成功,难不成还要让小坤给姑姑捐一个肾?小坤才多大?你们也是做父母的,咋能这样偏心?她是你们的女儿,向川就不是你们儿子?小坤不是你们孙子?从小到大,你们管过向川没有?只有你们女儿是亲的?为了女儿连孙子的命都不要了?连孙子以后的幸福都不管不顾了?为给她看病,我家里已经光光净净了!这还不够吗?还要把这三口人再搭上?”林秀一段抢白让几乎整个医院的人都围了过来,何忠孝红着脸不说话,何向川却尴尬地看着周围,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痒手就打了林秀一个耳光,林秀愣住了,眼泪不断线地滴落下来,随后,她捂着脸拉着何志坤跑了出去。

何向川配型成功,他自愿把一个健康的肾捐给妹妹何向媛,这让林秀非常不满,她一改往日贤良淑德的形象,又一次跟何向川大吵大闹。但是最终没能改变何向川的决定。林秀一气之下,带着何志坤去了娘家。

何向媛成功地植入了哥哥的一个肾脏,何向川却异常虚弱,昏死在手术台上。医生们满头大汗地出了手术室:“谁是家属?”吓得何忠孝老两口差点坐在地上。

何忠孝勉强扶着墙站起来:“医生……我女……”医生道:“你儿子不行了!正抢救哩!家属过来签字。”何忠孝听完之后,舒了一口气,这才站起身道:“医生你说。”医生道:“你女儿手术成功,暂时没有啥事。现在就是你儿子……”何忠孝道:“能救尽量把我娃救过来,我这个娃乖……”医生道:“救起来难度大,我的意思是,不行就放弃治疗,把另一个肾摘下来,到时候再给你女儿换上,你女儿在后期生还的几率更大一些,生活质量也会更好一些。”何忠孝犹豫着:“这……”医生面无表情道:“你看,这事情得家属拿主意,你要是同意,我们就摘肾,要是不同意,那就当我没说。”何忠孝最终签了字,为了自己的女儿,他不可能放弃这么一次机会。医生们互相看了一眼,就回到手术台上。

林秀得知消息的时候,何向川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腰腹部巨大的伤口缝合线让她几乎精神崩溃,她根本无法相信,平日里健硕的丈夫,如今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她强忍着悲痛,转身就瘫倒在医院冰冷的地面上。

在何向川的追悼会上,林忠孝夫妇连个人影都没寻见——当然了,女儿刚刚手术,还需要人照顾。林秀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来任何悲伤。当天下午正好是周日,林秀把何志坤送到了学校(寄宿制学校),并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当然知道,何向川最好的朋友是我,我们除了不同姓,跟亲兄弟没有任何分别。

第二天一早,一个清洁工在何向川小区后面的小树林里,看见了挂在树上的林秀,寒冷的白霜打湿了她的乌黑发亮的头发,她再也看不见父亲把何忠孝打得满地滚爬的场景了,也看不见儿子何志坤转学到南何村小学上学的场景,更看不见何志坤在爷爷奶奶家里遭遇着与父亲一样的不被关注的命运……因为,同何向川一样,何志坤也很乖。

我远远地跟着何志坤,走进了南何村的巷道,看着何志坤进了何忠孝宽敞的院子,我进了这座堪称南何村最豪华的宅院。何忠孝抱着外孙子,何向媛则给已经三岁的儿子喂饭,何忠孝的老婆在一旁加油鼓劲……何志坤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端着一碗面,自顾自地吃着。

何忠孝见我进门,赶紧出来迎接,我拿着一张借条,直截了当地对何忠孝道:“当年为给向媛看病,向川从我这里拿了三万块钱,现时向川都死了两年了,这钱该你替他还。”何忠孝卑微地点着头:“邢老师,你看,当时是向川跟你借得,按理说应该向川还。自古父债子还,没有子债父还的道理,你看这……”

我强压着内心的怒火,道:“你意思是,让志坤长大了还?”何忠孝道:“这……按理说应该是这样。”我冷笑道:“老何向川借钱可都是因为你和你女子,现如今你一推两瞪眼,不合适吧?”何忠孝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开腔。何向媛倒说话了:“邢大哥,你啥意思?我哥刚不在你就来要账?这事情你也做得出来?还号称跟我哥是弟兄哩!”我冷笑道:“毕竟不是亲弟兄。就是亲弟兄也得明算账不是?你哥不在两年了,我现时来要账,不过分!再者说了,你们这亲父子、亲兄妹的,尽坑你哥了,也没见你给你哥办个啥事嘛。我这兄弟算合格了。按理说,你哥借钱是为救你的,你现时把你哥俩肾别到自个儿腰里了,这账理所应当由你还。”何向媛一下就炸了烟了,瞪着白眼道:“凭啥我还哩!你狗日的,我就知道你没有憋好屁!”随后就开始撒泼骂人,惹得何忠孝的宝贝外孙子哇哇大哭。

我知道不能跟这一家人废话了,对着何向媛大喊一声:“都给我悄着!”何向媛吓了一愣怔,双手拄着腰不说话了,连那娃娃都安静了。“你还有脸给我撒泼!我今天实在不想跟你废话。那是这,既然不想还钱,何志坤以后就归我管,等他长大了,由他来还钱,以后无论你们有任何事情,都不准找他,他跟你们一家子没有关系了。来,这是协议,同意就签协议,不同意就还钱!”何忠孝巴不得把何志坤踢出去,二话没说就签了协议了。

我把何志坤领到自己家中,刚一进门,他就扑到了我媳妇的怀里:“二姨!”俩人抱头痛哭起来。

2018年10月19日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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