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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何村:吃席的那些事

南坡摄影杨涛

深秋的日头把光线透过山村淡淡的迷雾,懒洋洋地撒在南何村的村巷里,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村子对面的南坡上一片红叶,把整个南坡涂抹成红彤彤一片。麦子长到半拃高的时候,整个关中道上传统的农闲时节就到了。

村里的几个老汉在城门口何富贵的院墙外面晒太阳,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非常舒服。我跟二狗也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一边抽烟,一边听他们说古闲谝。

何长寿推着自行车从村巷里出来了,看见了我跟二狗就道:“这两辈人手在这里舒坦哩。正准备寻你俩哩。”二狗眯着眼睛道:“啥事嘛?”何长寿道:“十一月初六给娃过事哩。你俩提前两天过来帮忙。”说完就跨上车子走了,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现时到高塘街买点心去。”我喊了一嗓子:“哥你不用算我的点心,我不爱吃,给我捎一碗凉粉啥都有了。”何长寿远远地应:“对!”二狗对着那已经有些小的背影喊着:“也算我一个!”何长寿举起一只手摆了摆,表示知道了。那天后晌我跟二狗就着两晚凉粉把半个锅盔吃完了,做了一锅饭的二狗媳妇春娥气得嘴撅脸掉:“明个吃剩饭,谁都不准跑”二狗说:“明个给长寿叔帮忙哩,不在屋里吃,五娃也去哩。”春娥扭着二狗的耳朵嗔道:“帮忙也不准吃饭,就在屋里吃,五娃也不准!”我俩对视一眼,连忙点头。

我跟二狗吃饱喝足,抽着烟坐在他屋明殿子的桌子上面喝茶抽烟,我问二狗:“刚刚何长寿跟咱俩拉帮忙的人的单子的时候,咋没见说麻叔?按说这俩人年轻的时候关系好得很嘛。何长寿的儿子保山把麻叔叫干爹哩,俩人是正儿八经的干亲,过事咋能不叫麻叔?”二狗说:“他要是叫麻叔,这事就过不成了。”我很是不解:“咋的话?”

二狗这才跟我说:“麻叔这怂人近二年越来越没出息了,吃席倒牌子得很。每回谁家过事,他跑得比狗都快,吃得多占得多。”我对麻叔在吃席上惹眼和争啬的恶劣表现早有耳闻,却还不曾亲见,听二狗说的这些事情,我完全能想象那情景多么地让人不齿。

村里人过事,大家图个热闹,都在屋里过事。而行礼的水平与城里自然无法同日而语,城里人三百二百上礼,五百八百的都有。庄户人来钱的路子窄,上礼无非是三十五十,关系好的百儿八十,已经尽至矣了。麻叔却是无论谁过事,一律十块钱,如今十块钱算个啥?就他那十块钱值钱。

庄上人爱热闹,谁家过事,都是相好的给对劲的帮忙,一大帮近亲近邻的人全家上阵去帮忙,这是毫无条件的,帮忙期间吃个菜馍臊子面等家常饭,正式吃席的时候,却只派个代表意思一下就行了,以示“纯粹出于乡情而帮忙,并非因为吃席而上礼”。

而麻叔不一样,除了一成不变的十元的礼金,他从来不乐意帮忙干活,一个又粗又高的汉子,大家都忙着“搭棚、劈柴、担炭,摆桌、抬凳、搬案”,他却长时间在厨房里面踅摸,一时进去摸个馍,一时出来又端一碗饺子,不见他干活,尽见吃不够喝不够,还经常拿个袋子,念叨着给这个带饺子,给那个带一份臊子面、肉夹馍……办事的主家往往有口难言:说他去吧,显得自家过事小气——连帮忙的人吃几个馍都要盯着。再说那么大的人了,多少都得顾及下他的面子;不说他吧,麻叔这人也太争啬了,连吃带拿不说,吃席还全家上阵,还只上十块钱的礼金,明显有些欺负人的意思。

麻叔吃席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他们两口子加四个娃,还要掫着七老八十岁的老爹老娘凑热闹,老人岁数大了,有些老年痴呆,只是跟着儿子走,完全不明就里。于是,在麻叔的主导下,一旦有谁家过事吃席,必然是一家八口全部上阵,号称“一桌麻”!

农村过事,一般都是用老式四方桌子,一面坐俩人,一桌八人,后厨大师傅做菜,也是按照八个人的量来,比如东坡肘子分成八块,红烧丸子十六个……麻叔一家正好凑一桌。十块钱的礼,连吃带拿不上算,再管八口人的饭,主家能亏得肚子疼。只是后来四个儿女渐渐大了,不愿听他得了,嫌他丢人败兴的,往往不再吃席。即便如此,也能算得上“半桌麻”。

麻叔也不是完全不顾眉眼,有时候去邻村外村过事吃席,他就不大让一家子都去了,自己作为代表,本村人没人愿意跟他一起,外村人却并不知道麻叔的德性。八个人一桌席,菜品一上桌,只见麻叔麻利地把筷子放到嘴里抿过,然后再盘子里一通乱翻,此举立时就让同席的人纷纷侧目,继而倒胃口了。

麻叔只要看见肉,马上变得跟狗一样,筷子轻轻一挑就夹到嘴里了,手法娴熟而吃相可憎,他一边吃一边道:“来来来!大家动筷子!”看他一口烟熏火燎的黄牙,同席的客人口味再重,哪怕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只好讪讪道:“你吃!你吃!”心里却把这老怂骂得连一摊屎都不如了。

等新菜端上来的时候,麻叔把刚才那盘菜端在手里,自说自话:“人家厨子还着急要盘子哩!你们不吃,倒了就浪费了。”随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揉搓得皱巴巴的塑料袋,把菜倒进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八个人的菜,让他家包圆了,其他食客只好端着碗去后院大锅里面捞一碗臊子面。

几回事经下来,就人过事就不敢惊扰麻叔大驾了。但是这也难不住麻叔。常言道,有恼不打门客,就算过事的人不通知麻叔,但是很难避免被他知道,南何村就这么大,谁家鸡下了双黄蛋,一时半刻都能全村皆知,婚丧嫁娶过三年这样的红白喜事,想要瞒住一个人简直是不可能的。麻叔却不请自来,还是十块钱的礼,一家子吃席。村里遇到这号货,还真是没有办法。而且,这号货还有增多的趋势。

二狗说:“何长寿出嫁张女的时候,把麻叔狠狠地整治了一回,所以麻叔现时根本不跟何长寿说话。”我当时还在何光明渭北的工地上干活,对何长寿出嫁长女的事基本不知情。只记得让二狗给帮忙上了五十块钱礼,吃席当然是没能回来。

何长寿出嫁大女的时候,还专门给麻叔提了点心并告知了日子,让他提前到家里来帮忙。同时言语中给麻叔说清了:这是咱自家娃过事哩。差不多就行了,可千万不敢把人丢到娃娃婆家门上,到时候让娃娃在那边日子过不安生。麻叔不以为意,却相当自得——毕竟这么长时间村里没有人正经请他吃过席,这一次可是正儿八经地吃席,而且他自信地认为,这是自家的“干女儿”出嫁,没有他在还真就不行!

何长寿在南何村算是自信且自尊自重的主家,他为人忠厚老诚,又踏实能干,平日里不苟言笑,说话办事一板一眼,任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开玩笑,连何光明跟他说事都礼让三分。麻叔自认为和何长寿关系极亲密,于是在何长寿跟前动起了心眼,还是那十块钱的礼,真应了那句话:胖子送鹅毛——人重礼轻。

因为是嫁女子,按照关中的风俗,无论男方女方的客,来一个算一个,都由男方管饭招待,上礼还是按照男方女方分开进行。何长寿的亲家在塬下川里,如今塬下的人都会过,过事都是在饭店请人,或者请专门过事的人上门来做,而这次过事选在了县城的一家饭店进行。

麻叔一家八口混了个肚子圆,相当满意和受活。临走的时候出了事了:麻叔的老妻把自家桌上和其他桌上的蒸馍收了一大包,至少有五十个蒸馍,到门口让饭店服务员给挡住了:“婶婶,这不行啊。这席面的蒸馍是酒店免费送的,你放开吃能行,不能拿走。”麻叔老妻不依不饶,大吵大闹,非要拿走。服务员无奈,把大堂经理叫来了,大堂经理还是那句话:“吃可以,拿走不行。”

麻叔跟老妻和其他“一桌麻”的成员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看来这回是拿不走了。麻叔四个娃嫌丢人,劝麻叔把蒸馍还给饭店,麻叔不依,还把娃们骂了一顿,娃们趁机跑远了。

麻叔两口和老爹老妈四个人开始在饭店门口直播吃蒸馍!本来吃席就把肚子撑得得滚瓜溜圆的,现时哪能再吃下去?吃了两个,四个年纪都老大不小的人就被噎得、撑得翻白眼,饭店大堂经理看到这奇葩场景实在无语了,也有些担心:“好我的几个老神仙哩!我把你们叫仙叫爷哩!你赶紧把馍背走!”

大堂经理把手机录下的视频给饭店主事的看了之后,给对方解释:“好天哩!为了几个馍,几十岁的老人连命都不要了。万一吃得不合适,咱饭店还不得把医药费再搭上。几十个馍不值当,从我工资里面扣吧。”饭店主事看了视频之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开了这么多年饭店,头一回遇到这号人。不用扣你工资,就算我给他们打赏了。”

麻叔把南何村人的脸丢在了外村,也丢在了县城,一村人一路上都不搭理麻叔一家,可麻叔却贼得手了一般兴高采烈。何长寿冷着脸,一路上跟谁都不说话,心里却想着在明天答谢乡邻的小宴上把麻叔一家整治一番!这样的亲戚,断了就断了!再走动下去,还不够丢人败兴的。

到了村里以后,何光明从自家汽车上走出来,对麻叔说了一句话:“你老怂赶紧去南坡挖上几个坑,把你们四个老骨头埋了去!都不如几个娃娃!越活越不要脸了!”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麻叔一家子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按照风俗,何长寿第二天给乡邻的拜谢宴,算是回门宴,只不过女儿女婿不需要回来参加和待客。何长寿摆了七八桌子,都是平日关系较好帮过忙的乡邻,何光明也少有的参与了。当然,大家都不愿意给过事的主家添麻烦,帮忙得多,吃席的少。麻叔四个娃娃嫌丢人,都没有参加。麻叔却不自知,拖着老爹老娘,一共四口人,早早就来了,也不说帮忙,一家四口就围坐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干等着上菜。

等到临上席的时候,其他人都八个人一桌,只有麻叔这里是四个人。在自己亲家(关中把干亲也叫亲家)的家里,麻叔把自己不当外人,高声阔论自己背蒸馍的盛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只不过没人搭理他,他说了半晌,见没人招识和回应,就尴尬地闭了嘴,却嘟囔着:“何长寿这怂太不把人当客待了,来这么长时间尽在其他桌子上转圈圈,都不说把咱招呼一下。”

何长寿早就看见麻叔一家子捡了最中间的显要位置坐着,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而何长寿故意不搭理。宴席开始了,桌上冷盘热盘和干果碟子都摆得满满当当,大家有说有笑,任由主家敬酒,彼此说着祝福的话,评判着昨日的宴席……唯独麻叔一桌冷冷清清:一人四个馍,四菜一汤——一盘油炸豆腐拌豆芽、一盘肉丝耳朵的凉拼盘,一盘土豆丝粉条炒肉,一盘尖椒炒鸡蛋,中间是满满一盏醪糟汤。

其他人则有意无意地朝麻叔这一桌看过来,麻叔老爹老娘有老年痴呆,机械地往嘴里塞馍。麻叔当然注意到自己桌上的饭菜与其他桌上的差别,脸色很难看,从来都不知羞耻、脸皮贼厚的麻叔,第一次严肃起来了——觉得害臊了!在这样的情境下,心再大的人,也知道这样被对待意味着什么——这是给他伤脸哩,不是给他挂匾哩!即便如此,麻叔仍然没有发作,一家子四口人,默默地把桌上的馍和菜包括那碗醪糟都喝得盆光碗净,保持着一贯的吃席风格。

麻叔把这一桌不怎么样的饭菜消灭干净的时候,何长寿两口已经不露面了,麻叔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麻叔一脸怒气和不甘,看着四周吃吃喝喝的众人,吼了一嗓子:“吃锤子哩!狗日的一个个。”二狗那天在场,听完“噌”一下就站起来了:“麻皮狗,你狗日的骂谁?”麻叔一听二狗质问,心理上就先怂了——我和二狗是南何村最难惹的人,麻叔当然害怯,但是说话口气仍然不落下风,有些蛮横地道:“我没骂你,我骂狗眼看人低的人哩!”二狗说:“十块钱的礼钱,你把你亲家的脸当尻子戳哩!昨个在饭店给南何村把人都丢到沟里去了,你还有脸骂人?你把你先人羞得剩下些,不要一下羞完了,以后没啥羞了!”二狗一段话说出了众人心中的不快和愤懑,于是乎纷纷起哄鼓掌,之后就继续划拳喝酒,不再搭理他。

麻叔羞愧难当,领着一家子回去了。何长寿这时候才出面了,拦住了麻叔:“你两口子走,把俩老人留下,我还没待哩!”麻叔瞪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多年的好友和亲家竟然这样对待自己,于是恨恨地攥紧了拳头,却最终没能举起来。何长寿把俩老人留下,专门安排了一桌适合老人口味的饭食,招待得稳稳妥妥。

从那以后,麻叔在路上遇到何长寿,就再不搭话了,即使何长寿像往常一样跟他打招呼说话,他也是哼都不哼一声。只不过,谁家再过事,再也没有人叫他了。这就让麻叔特别不自在。

有一回,一个本家的兄弟给娃过事,没有通知麻叔,麻叔知道了之后,非常生气,一度找到人家门上兴师问罪:“哎呀!过个事还偷偷摸摸的,不给人说就悄悄把事过了!”那兄弟没有丝毫被揭发的愧疚,也不把麻叔让进屋里,只是冷冷地说:“谁说我偷偷摸摸的?该通知的人我都通知了。不信你问去!”麻叔自讨了没趣,就更加不自在了。

这一次何长寿出嫁二女子,同样没给麻叔说,我当时去吃席了,全村跟何长寿关系好的住户都有人去,唯独没看见麻叔。不过何长寿门口的礼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何老麻200元”,在风中被吹得呼呼啦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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