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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高考,就想回村娶媳妇

根据真实人物事件改编,文中有大量虚构人物对话和情节。

我爷爷生于1927年,2008年我参加高考时他81岁。

刚开学不久的那天后晌,我骑着自行车回村里,尚在半路就很自然地想到:爷爷一定就坐在门口的磟碡上抽旱烟,眼睛朝着我回来的方向不停地张望。

我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暗淡的路灯把爷爷瘦削的身体照出一个单薄的剪影来,如同一个缥缈的魂灵。我心头一颤,鼻子一酸,才强忍着泪水叫了一声“爷!”爷爷这才站起身:“五娃你回来了?走,回屋。”

我扶着爷爷进屋,一边走一边问他:“天都黑了,你就不要候了,早早回去歇了,我有钥匙哩。”爷爷道:“我候你回来有话说哩。”回到里屋,爷爷拉着我的手道:“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勾自己去。七十三我熬过去了,八十四我看是不行了。我今年八十一了,再没有几年活头了。你念了这些年书也念够了,回来娶个媳妇,趁我没咽气之前,叫我看一眼重孙子,我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得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时间实在接受不了。不让我继续上学,我能想得开,可是不上学回村结婚生子,这就有些太过荒诞了。如果那帮同学知道我因为要结婚生子而辍学,他们一定把嘴都笑歪了。

我并不特别抵触爷爷的这个提议,原因在于,我从小跟爷爷相依为命,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他让我退学,我绝对会慎重考虑;其次,我本身学习成绩并不太好,就算勉强考上一个三流大学,高昂的学费是我和爷爷无法想象的,更是无法负担的。

对我而言,不上学可以,但是不上学回来娶媳妇生娃,这难度就有些大了。哪哒有那么合适的结婚对象呢?我咋可能让人家在短时间内跟我互生暧昧,继而结婚生娃?就算是真有这么一个人,结婚不需要钱吗?钱从哪儿来?

我跟爷爷说:“不念书没啥。但是回来结婚生娃,这怕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我现时只是个高中毕业,也没有一技之长,就算养活咱祖孙俩只怕都困难,再结婚生娃,咋养活哩?”爷爷听了就笑,笑得白胡子都一颤一颤的:“念书的娃,在外头都学瞎了。跟你爸那不要脸的狗东西一样!你只管放心,结婚的事情有你大哩!他不管你,我收拾他!”

我跟爷爷说:“咱不能啥事都让我大出头,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也是身不由己。咱就不要总给他添麻烦了。我班主任最近……”

爷爷有些激动道:“麻烦啥哩?我是他大,生他的人;你是他儿,他生的人。叫他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还嫌麻烦,我还没嫌他麻烦哩!你不用管,凡是有我给他说,我料他也不敢把我咋样!学校的事情,你都不念书了,也跟她没啥交割了。这下就彻底零整了!”

我第二天照常去上学,因为我觉得退学的事情还在商量阶段,不可能那么快。谁料在班主任尤艳妮的那节课上,她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道:“邢五平,你现在就不用了上课了。刚才你爷来给你办理退学了,让你回村里结婚生娃哩!”她说最后一句话声音特别响亮,吐字也特别清晰,恨不得全校全体师生都能听见,比起她恐怖的英语发音要好一万倍。她话音刚落,整个教室就哄堂大笑。

我没有任何不快,也不感到羞愧,在心里默默地想,这老女人应该拿个喇叭——就是收破烂常用的那种——捂在嘴上,然后昭告天下。

两年多来,自从尤艳妮当了我的班主任,我就一直受到她的冷嘲热讽,很多时候都是她故意找茬。我不想搭理她,从没跟她说过话,甚至从不拿正眼看她,只当她是一股喷满了令人作呕的劣质香水的空气。

在这样的对抗下,我的英语已经彻底放弃,英语课也彻底放弃了我。尤艳妮在课堂上叫我回答问题,我只是站起来,默默地看着教室里一个虚无的地方,任凭她把我讽刺挖苦甚至鄙视一顿,然后默默地坐下,似乎这件事情根本与我无关。

我当然知道,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更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班级里;在我眼里,她更是一个让我无法正视的存在。有时候她对我太过分,我表面不搭理她,回到家里告诉我爷爷,爷爷就找到父亲邢全龙,然后跟她交涉。当然,这只能换来她对我更深的恨意和更疯狂的报复。

我收拾了一下书包,突然想起来:我再也不需要这些堆积如山的课本和复习资料了,就跟龙飞说:“这些书本你卖给收破烂的,卖下钱请大家吃雪糕。”龙飞笑道:“你这书里有金子哩?嫑看这一堆书,卖十块钱都得好好卖!够几个雪糕?”

班主任满脸堆笑道:“没事!你只管请大家吃,钱不够了我这里有。邢五平难得请大家一次,再说了,这是他在学校的最后时光。有什么愿望,咱们都得满足他,大家说对不对?”她言语间的轻蔑和鄙视配合着得意的神情,加上那幸灾乐祸的胜利者的笑,让我恨不得一拳打得她面目全非。

我只装着没听见,跟龙飞说:“钱不够你先垫着,回头我让老三给你送到学校来。”龙飞有些尴尬:“唉……那……倒不用!”不知道他所谓的不用,是跟班主任说,还是跟我说的。

我不念书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校园。父亲邢全龙火急火燎地从省城赶到了村里:“爸,你咋能叫五娃退学哩?这要影响娃一辈子的前程哩!”爷爷道:“管你屁事。我拉扯大的娃,想叫他干啥就干啥,你算个弄啥的?跟我在这拌嘴磨牙的!给我避得远远的。看见你不吃都饱了!”

父亲不敢发火:“爸,五娃是我的儿,你让他退学,总得跟我说一声嘛!”爷爷对他轻蔑地笑着:“前程?前程是啥?值几个钱?前程就是人混到了城里,乡里的婆娘娃、父母全都不要了,跟着城里的狐狸精过日月,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跟个倒插门一样,这就是你说的前程?”

父亲有些懊恼道:“你又拿这说事儿!我们本来就性格不合嘛!”爷爷更加气愤,脸涨得通红:“我唾你一脸都嫌脏了口水!性格不合?村里多少人都是父母做主娶的媳妇,就你娃性格不合!不要脸的东西,把先人的脸叫人当尻子戳哩!滚!滚得远远的!”

父亲不说话,也不起身离开。爷爷缓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管娃,我管;学校那个班主任不管娃,我管!我叫娃不念书了总能行吧?不在她眼跟前晃荡了,总能行吧?你跑回来挡将,凭啥?你管过他几天?他的事情我说了算,你们都没有任何权力干涉!就这!散会!”

父亲还不放弃:“那让五娃说,他总有权力做自己的主嘛!”爷爷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道:“娃子!说!叫他彻底死了这条心。”我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想高考,只想回村里娶媳妇。”我父亲原本还依稀残存的希望,此刻彻底消失:“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结婚的钱,父亲答应给,却因为遇到些阻挠,只能给爷爷一笔生活费。爷爷笑道:“那是一回事。我的生活费用不了多少,全部给你拿去娶媳妇,只要我看到重孙子,我立马当下闭眼蹬腿都不是个事!”

我听爷爷这么说,心里很难受:“爷,你胡说啥哩!我打算跟邢全龙去工地干活,啥时候把钱挣够了,啥时候再结婚。这样一来,我有了手艺,以后养活你跟一家人,也有了保障了。”爷爷想了想,点了点头道:“你去了跟邢全龙说好,要干最挣钱的活。要尽快挣够钱,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心头又是一酸。

我跟着父亲去了工地,第一次就被安排了砌墙的工作。这属于技术工种,是工地上工资最高的活了,一天工资三百多元。父亲是工地上的技术总监,这点权限还是有的。虽然我之前给家里干活,也做过砌墙的活儿,但是这里跟家里干活完全不同。我刚砌了两层转,父亲就恨铁不成钢地踹了我一脚:“长得眼窝叫你出气的?你没看都歪成啥样子了?看准绳!球都弄不成!”我只能沉默着,低着头红着脸任他责骂。

他把我砌的两层砖撬起来,把已经干燥的水泥灰刮到灰斗子里面,用瓦刀搅拌两下,那已经干燥的水泥灰就又湿润活泛起来。父亲用瓦刀铲一刀灰,抹在砖面上,然后对着准绳压上一页砖,如此反复,不一会儿,身边就围了一堆人。大家都想见识一下这个工地上的技术大拿怎样把一个出现失误的活路修正过来。两层砖很快砌起来了,严丝合缝,砖缝都干干净净。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父亲却不以为然,恼着脸问我:“看清没有?这下记住了!”我嗫喏着道:“看清了,也记住了。”父亲瞪我一眼:“看清了就动弹,再砌歪了就滚回去念书去!”

我抓起瓦刀,按照父亲的套路铲了一刀灰,抹在砖面上,对着准绳小心翼翼地砌上了砖。父亲看了我一眼,大概还算满意,心里却老大不自在:“天生下苦的贱胚子!”

在父亲悉心指导下,我很快成了一个不错的泥瓦匠,跟其他人比起来,父亲手把手地教我,加上我原本的基础和超强的领悟能力,简直进步神速。见我手艺越来越好,父亲心情却越来越烦闷:“这脑子用到念书上头,啥学校考不上!”

去过几个工地之后,我一个人就可以独立担当了。我离开学校已经一段时间了,大概有三个月,又或者是四个月?我已经懒得计算时间,每天早上七点就上工,晚上七点才离开工地,忙得不停点。一个月下来,把人累得贼死。虽然很累,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壮实,不似当时在学校那样削薄了。

晚上下了工地,哪怕再累,时间再晚,我都要骑着满是泥点子的电动车回到我和爷爷的家里。尽管我父亲的家近在咫尺。我的后背被晒得脱皮,到了晚上刺痛又灼痛,但我从来没有叫过苦。父亲也曾经在背后说我:“这怂有一股子狠劲,不上大学也不至于居于人下。”似乎对我不上大学的事情稍稍放心了些。

到了那年冬季,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工地的活渐渐少了,仅有的装修工程的活路,却是狼多娃少。为了尽快赚到钱让爷爷宽心,我只能去求父亲,有他帮衬,我得以在室内装修的活路里挣了一个冬天的钱。

到了第二年的5月,在经历了一年多的工地生涯之后,我终于赚够了钱。我留了一部分给爷爷,剩下的钱距离结婚还差一些。这部分最终由父亲补上了。在经历了乡村媒婆的几次穿针引线之后,我在几个候选人之间找到了一个看上去还算顺眼的女子,认识不到半年,我们就把婚事办了。到了第二年秋,媳妇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让爷爷非常高兴,整天抱着重孙子不撒手。

父亲当然也很高兴,突然之间就当了爷爷,心态总是会有很微妙的变化。他对我说话也不再是一副“判官脸”,有时候我爷爷开恩,让他抱抱孙子,他脸上总是洋溢着温馨的柔和的笑。

班主任也来过一次,我依然对她很冷淡,连招呼也没打。我爷爷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她仍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龙飞替你请客的钱我帮你出了。你不用惦记着给我了。”我还是不搭理她。只是我媳妇觉得尴尬,跟她说了几句话。

我儿子快一岁的时候,爷爷的身体就彻底不行了。我心里很难受,外面的活儿也不干了,天天在家陪他。爷爷笑道:“油尽灯枯,每个人都有这一步哩。你不要熬煎。我死了以后,你不准再继续念书!咱不想当人家的科长、处长,那些大官小官,咱只想本本分分、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不能为了个人的前程去坑人!”

我爷爷说得是我父亲,我妈生下我之后,父亲就去上大学。大学毕业安排了工作,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回来跟我妈离婚。离婚之后,我爷爷养育我,我妈则一个人在胡家湾我魏爷(姥爷)的旧房子里住了十几年,除了我谁都不见,我经常去看她,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爷爷临死前把本家同族的有头有脸的人都叫到跟前,用尽最后的力气立下遗嘱:“这房子和庄子,分下的田地,还有这些年我攒下的钱,全部都给我孙子邢五平和他亲妈,邢全龙跟他的城里媳妇,一分钱都不能拿!”同宗的叔伯们心里暗笑:人家邢全龙在城里有房有家,还会惦记你乡里这点财产?就劝说爷爷:“老叔,你想得太多了!我全龙哥不是那号人?”爷爷道:“不是那号人?那狗日的抛妻弃子,啥事做不出来?到时候你们给我五娃作证!”叔伯们见我爷爷弥留之际,不忍让他伤心,就立即答应了:“老叔你放心,他全龙到时候敢胡说,我们几个第一个不饶他!”这时候,我感觉爷爷狠命地攥着我的手,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说出最后一句话:“守住乡土!”我含泪点了点头。

爷爷下葬那天,父亲早早来了,班主任尤艳妮也来了。我原本不想让她披麻戴孝,也不想让她走陵,但是碍于情面,最终没能阻止。谁料她刚在爷爷的灵堂前跪下,就起了一阵风,那风只吹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她一离开灵堂,风就停止了。如此几次,她就害怕了,再不敢靠近灵堂。于是,她又去逗我儿子,谁知道一碰到我儿子,那小子就狠命地哭,嘴里嘟哝着:“祖宗打……祖宗打……”尤艳妮吓得赶紧缩手,最后她只能站在外围,连陵园都没去。

爷爷的葬礼结束之后,父亲问我有啥打算,我说:“还是干老本行,我觉得这也美着哩。家门口就能把钱挣了。钱攒够了我准备盖房哩,咱这老宅子该退休了。”父亲道:“你还是得回去念书去。就在你妈……你尤老师的班里。她班里今年考得很不错。”我没有答话,脑海里浮现出尤艳妮对我的轻蔑和讥讽,更浮现出我妈在我姥爷窑洞里熬日月的凄惨场景。

我摇了摇头:“还是不要麻烦了。她看见我就心烦,我看见她也心烦。再者说了,我答应过我爷守住乡土。我出去上学,媳妇娃娃咋办?撂给谁养活?我爷都不在了……”父亲猛然抬起眼睛,满眼都是期待和兴奋的表情:“有我哩!你妈……你尤老师也喜欢这个娃娃,我帮你带!这你不用操心。”我笑了笑,说:“我就怕我管不住自己,到时候上了大学,回来跟媳妇闹离婚。何必呢?咋活都是一辈子,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样,尽量简单些。你活得太累了!”父亲终于没有说话,跟着班主任尤艳妮一起离开了村子。

过了几天,我推了旧房子,在原本的地基上盖起了新房。新房完工之后,我把母亲接来了,她看见我儿子,呆滞的眼神,突然流露出惊喜的光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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