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大多不长久,头牌角儿或唱不动了,或观众听腻了不再喝彩,戏班便散。小城人也不经意,反正总有戏班,也总有戏看。宝立原在小城聚英茶楼当茶房,是票友。嗓子天生好,戏看多了,便下海。先是随别人沿河百里唱了—年,回城就开了戏班,后来就唱红了。宝立唱武生。扮相俊俏,风流潇洒,上台亮相总能博来满堂彩,看得小城女人们心跳。但台下的宝立却脾气暴躁,常在街上与人斗殴。他武功好,力气蛮,无人敢惹,于是,女人们爱台上的宝立,厌恶台下的宝立。宝立就娶不上,却也不在意。宝立越唱越红。沿河百里的戏迷见宝立不再沿河巡回演出,便坐船来小城观宝立的戏。挤得小城其他武生戏班没了生意,便散了。这一年秋天,小城来了一个河南的武生戏班。班主是个女的,名叫李小童。李小童先到宝立的戏班拜码头。宝立冷眼看李小童。见她二十几岁,杏眼桃腮,说话平和,礼节周到,宝立不好寻衅,就淡淡道:“客不压主。每晚我的戏散了,李老板方可开戏。”第二天晚上,宝立散了场,便在台下看李小童开戏。李小童先唱《长坂坡》,手眼身法步,念唱跳做打,功夫十分到家。与她配戏的大花脸,功夫也极厚实。宝立问过,此人名叫张和。这场戏唱得一片喝彩声,宝立心中掠过几丝不快,戏没散,就起身走了。再一天,宝立又在台下看戏。李小童演到精彩处,宝立戏班的几个人就失声叫好。宝立横大家一眼,大家便缄口。这日,李小童请宝立到聚英茶楼饮酒。宝立略加推辞,就去了。宝立坐定。李小童起身深施一礼:“承蒙宝立老板盛情关照,今日备薄酒谢您的大德。”宝立爽朗一笑,饮了,就道:“我有一言相告,诸位随李老板在小城已威风了几日,也该另寻码头了。”李小童笑道:“我们再唱两晚,凑足十场,图个吉数,便上路。还求宝立老板宽容。”李小童忙道:“小童今日不适,不胜酒,还望宝立老板海涵。”宝立大笑:“爽快才对。”就给李小童斟酒。无意间碰了一下。李小童的手,果然滚烫。宝立一怔,笑道:“李老板今日体力不佳,回戏就是了。”李小童摇头:“不可。戏牌已挂出,小童怎敢砸自家的牌子。宝立老板请了。”说罢,就连饮了三杯。这天夜里,宝立唱罢,李小童开场。李小童唱《战华山》,开场不久就要从五张八仙桌上翻下来,站稳亮相。是叫好的绝活。宝立在台下看,见李小童爬上那五张桌子,似有些腿软,这场鼓多敲了两趟,李小童才猛地翻下来,竟仰面摔倒在台上。李小童站起,朝台下施一礼。然后挥手退去张和等人,重新爬上那五张桌子。李小童猛地翻下来,晃了晃,就站定,亮相。盯住台下的宝立,嘴角溢出血来。宝立迎住李小童的目光,心头一震,就站起身,大吼一声:“好!”率先鼓掌,又对周围的人吼:“叫好呵,叫好呵。”李小童躺在后台,面如白纸。见了宝立,李小童愧道:“今日砸了牌子。”宝立道:“我也闷得很,带班子沿河闯些日子,这里的戏场就留给李老板。”刚刚进城,就有相熟的人迎住宝立,说李小童已成了新任县长的相好,并把小城的戏园子包下,不许别的戏班在小城唱戏。李小童在小城东街买了一处宅子,挂了李小童戏班的牌子。宝立寻到这里,求见李小童。宝立在门外候了好一刻,张和出来答话,说李老板今日不见客,请宝立老板明日再来。宝立心中不快,却发作不得,就到戏园子去包戏。戏园子老板十分为难,对宝立说:“戏园子已包给李老板,没有她的吩咐,是不能让人包戏的。请您再找李老板商量。”宝立大怒,掉头再去东街找李小童。这回并不敲门通报,径直破门而入。半年不见,李小童变了。再无卑微谦恭的样子。见宝立进来,淡淡笑道:“宝立老板,请坐。”宝立不坐,拱一拱手:“李老板,为何不许戏园子包戏给别人?李小童道:“我已包了戏园子,怎能让别人唱戏。不过宝立老板曾捧过我的场,我也不能知恩不报。这样吧,每晚我唱完,你再开场。十日之后,你另寻码头。如何?”第二天晚上,李小童唱罢,宝立开场,竟无几个人来看戏。李小童坐在台下笑:“宝立老板,今非昔比了。”宝立血往上涌。草草唱完。回到住处,恨恨地饮酒。就有了要杀李小童的心肠。这时,戏班有人来告,说张和来找宝立老板。“当初若不是你让出码头给她,她怎有今日。真是以怨报德,人心难测。”张和叹息。张和忙摆手:“不可不可,现在李老板已买通了县长,你与她作对,并无便宜。天下之大,你何必在这里苦争三寸闲气。我有个亲戚在京城,我愿引线,请你到京城去唱。”宝立苦笑:“莫说笑话,京城名角如云,我如何唱得动。”张和叹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李小童恩将仇报,我也是看不公正。”宝立就随张和去了京城。由张和的亲戚引线打点,宝立拜了几个名角为师,发奋苦练,两年之后,真唱红了京城。那天,张和向宝立告辞:“宝立老板功成名就,我也该告辞了。”宝立道:“宝立唱得正红,张兄理应同我共享,怎的要走?莫非是我怠慢了。”宝立就湿了眼:“我有今日,全仗张兄周全。不知怎样谢你才好。”张和道:“当年李老板看你功底好,不想让你在小城荒废,才想出激将法逼你来京城。我在京城并无相识,皆是李老板派人在此花钱打点。”“她那年摔在台上,受了内伤。求医问药,终未治愈。去年病故了。”那天,宝立回到小城。小城轰动。各戏班子来请酒,戏园子来求戏,宝立一概回绝,只是打听李小童的坟在何处。人们竟不知晓。李小童的戏班子有几个人还在小城,来告诉宝立,说李老板死前,只暗中嘱咐两个戏班的人要将她的尸骨埋进河对岸的山里。那两个人给李小童下葬后,就回了河南。宝立就到河对岸的山中去寻坟。苦苦寻了十几日,竟寻不见。那天夜里,宝立就在河边闷坐,后来就唱开了戏文:戏文唱得高亢、凄绝,听得一城人心中酸楚,就涌到河边。那戏文却不再唱,也不见宝立。暗夜中,一条船缓缓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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