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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尘一念 | 光绪真容再析

收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醇亲王奕譞王府相册中,除却系统地展示了太平湖南府、适园等醇亲王府府邸景物外,几张人物照一直颇引人关注。而一张疑似光绪帝载湉与醇亲王奕譞的合影,更是饱受争议。如支持者认为,相册的标注和少年的年龄,与光绪帝颇为相符;而反对者则提出,这样的合影方式有悖于惯常认知中的君臣礼法。基于目前所见的资料,我们仍无法完全证实(或证伪)这张照片中的少年,就是光绪皇帝本人。但通过对醇王子嗣年龄、人物衣着、相册标注及编辑方式等的分析,其为光绪皇帝本人的可能性,或许更大。

相册的拍摄时间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整本相册中的照片具体拍摄于何时。

在王府中拍摄应与别处不同,且其中包括的主要区域即已分布于京城内外三处,加上人物衣着等的变化,可以看出这本相册中的照片并不是在相同时间点完成的,而是经过了多次的拍摄。相册首页贴附有一页题赠,所用为上海轮船招商局笺纸(China  merchants’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时间标注为1888年7月16日。而在1886年5月奕譞奉命巡视北洋海防时,得益于李鸿章的引荐,梁时泰进入醇王视野,并为醇王及北洋将领留下了著名的影像。因此可以推出,这本相册的拍摄时间,当在1886年6月至1888年6月之间。

▲相册题赠页所用的招商局笺纸

而在李鸿章所作《丁亥春日醇邸召游适园漫成五言诗六十韵》中,有“归来抚镜画,咫尺罗瀛壶。”一句,并标注“上年蒙赐洋法照影适园分景图册”。李鸿章诗中的丁亥年当是1887年,则获赠相册的年份为1886年,可见自醇王与梁时泰相识后,便开始授权梁时泰为其拍摄照片。若李相手中的相册即是这本,则大部分照片的拍摄时间可以确认为1886年夏秋,即醇王巡视海军归来后(1886年6月10日归邸)。但相册中有一帧载泽的骑射像,标注为其十九岁时所摄。载泽生于1868年,照片拍摄于1887年的可能性要更大(当然也存在标注为虚岁的情况,即载泽照片也可能就拍摄于1886年),则说明梁时泰照相馆至少制作有两版相册,李相获赠的版本,仅包括1886年秋适园部分,李鸿章在诗前标注中未提及太平湖南府,仅为“适园分景图册”,应也可证明这一点。

▲其上中文标注为“载泽奉恩辅国公载泽,字荫坪,十九岁照相”

这时梁时泰与醇王刚刚建立信任,邀请梁时泰拍摄并制作这样一册关于适园景物的小册,或许是带有“试用”性质。而作为两者相识介绍人的李鸿章,自然会收到醇王的赠物。因而整本相册中,适园部分照片在1886年夏秋就可能已经拍摄完成,而人物照的拍摄会晚于1886年,但亦不会超出1888年夏的时间下限。

醇王子嗣的情况

在这本相册中,人物照有七张,其中涉及到醇王奕譞与子嗣合影的有两张。第一张即是争议最大的这张合影,英文标注则为“seventh prince with younger son”, 并无中文标注。第二张是醇王与两位幼儿的合影,同样仅有英文标注为“seventh prince with 2 infants”。所以在进行分析之前,我们必须要理清在1886~1888这段拍摄期中,醇王的子嗣情况。

醇王育有七子三女,列表如下:

【子】

第一子:载瀚,嫡福晋那拉氏所生,同治四年(1865)乙丑正月初六日辰时生,五年(1866)丙寅十一月初三日未时卒,年两岁。

第二子:载湉,嫡福晋那拉氏所生(1871),即光绪帝。

第三子:未命名,嫡福晋那拉氏所生,光绪元年(1875)乙亥正月初八日子时生,初九日午时卒。

第四子:载洸,嫡福晋那拉氏所生,光绪六年(1881)庚辰十月二十六日酉时生,十年(1885)甲申四月二十四日申时卒,年五岁。

第五子:载沣,侧福晋刘佳氏所生(1883)。宣统帝之父,摄政王,袭醇亲王。

第六子:载洵,侧福晋刘佳氏所生(1885),过继给瑞郡王奕志为嗣,清末海军大臣。

第七子:载涛,侧福晋刘佳氏所生(1887),一开始过继给贝子奕谟为嗣,后改继给锺郡王奕詥为嗣,清末军咨府大臣。

【女】

第一女:嫡福晋那拉氏所生(名义上),第一侧福晋颜扎氏所生(实际上)。咸丰十一年(1861)辛酉三月初二日申时生,同治五年十月十八日辰时卒,年六岁。

第二女:侧福晋刘佳氏所生,三岁殇。

第三女:侧福晋李佳氏所生,光绪十三年(1887)十月初九生,嫁一等忠勇公松椿为妻,于民国三年(1914年)去世,年二十八岁。

基于此,若拍摄时间在1886年秋,则在此时,醇王在世的子嗣为次子载湉(光绪帝,15岁)、五子载沣(3岁)、六子载洵(1岁),七子载涛及三女尚未出生。若拍摄时间延长至1888年,载湉将满17岁,载沣5岁,载洵3岁,而载涛与三女尚在襁褓,出镜的概率很低,且均不影响对于单人合影的判断。因此可以推测,有可能出现在相册中的三位子嗣,当为载湉、载沣载洵

▲载沣样貌对比(勘误:中间应为载涛)

▲载洵样貌对比

载沣略长于载洵,且脸型细瘦,而载洵脸型圆满,虽是幼时但仍有轮廓,因而基于年龄的判断,“seventhprince with 2 infants”合影照片中,怀抱者应为载洵,而立于左手侧的应为载沣;至于单人合照,年齿上仅有载湉较为符合。而“younger son”的标注,也可以对应醇王次子的身份。

衣着

除却年龄之外,另有一关键性的细节,即是这位少年所穿的袍褂,并不寻常。

▲少年所穿常服上可见的团龙纹位置

醇王与少年所穿,均为有暗纹的常服。因颜色较浅,醇王这件的纹样不好识别;而仔细观察可以看出,身旁少年所穿的常服上,带有至少八处五爪团龙纹样。清代冠服制度颇为严格,但对于常服的要求,则显得相对宽松。光绪朝《钦定大清会典》卷七十五“冠服”一则中规定,皇帝常服袍“色及花纹随所御,裾四开,棉、袷、纱、裘惟其时。”常服褂亦类似,“色用石青,花纹随所御,裾四开,棉、袷、纱、裘惟其时。”而对于王公大臣,其所着常服的服色及纹样要求,则是在其符合自己身份的范围内,视情况自行选择。因此,团龙常服所适用的人群,基本限定在皇族内部,如1871年约翰·汤姆逊在恭王府花园中,为恭亲王奕訢所拍摄的肖像照中,恭王所穿即是一件团龙纹样的常服,本册照片中醇王与两位幼子合影时的穿着也相同。且这一穿衣规则的特点可以说是“穿低不穿高”,王公之下,鲜有人会冒僭越之风险穿着团龙纹样的常服。那么在照片中立于醇王身侧的这位少年,其身份至少在王公级别,甚至以上。若为光绪皇帝,在衣着上也符合其身份。

相册性质及编辑思路

如果仅是一张单独的照片,针对照片本身的分析似乎已经到头。但既然这张照片从属于一本经过严谨编辑制作的高档相册,那么我们就必须对这本相册的性质及编辑方式,做一分析。

相册封面上并没有与内容相关的标签,只在正中嵌有梁时泰照相馆的店名及地址(天津杏花邨)。相册内部的中文标注均在照片上,应是在洗印时便已经处理过,且与梁时泰为李鸿章拍摄的单人照中,标注的笔体基本一致,可推断是由梁时泰本人亲自书写的。而书写于衬板上的标注均为标准英文花体,则说明有对外的需求。综合这两点可以推测,若是为醇王自家收藏或阅览所制作的私家相册,那么封面和内文标注使用英文的必要性较低,因而这本相册应为定制赠送或作为商业用途售卖,且其传播范围一定很小,出赠者的题签里也说明了这一点(“they have only been get up for private circulation”)。

▲封面上的照相馆标签

▲题赠中提及本册相册的数量极少

首页签赠的内容由美式手写花体字书写,提及这本相册内包含有醇王及其宅邸、花园的影像,获赠者应为美国金融家Wharton Barker的夫人(Margaret Corlies)。这位金融巨头曾努力开拓中国市场,并希望申请铁路、电报及电话的特许经营权,最终未能实现。出赠者与轮船招商局的关系如何暂不得知,推测其应是可以接近醇王及李鸿章这一权力核心圈的人物。

同时需要考虑的是,这本相册进行编辑整理的思路颇为严谨,其照片标注和编排顺序,是有着细致考量而并非随意排列。相册中除去封面封底及题赠页(1、2),共有照片60张,3~29张,基本内容为太平湖南府,30~51,基本为适园,其后内容为蔚秀园(或有退潜别墅的内容),整体编排逻辑是按着醇王宅邸的主次进行的。而其中人物照片的安排,尤其是涉及到醇王及其子嗣的照片摆放位置,应是比较考究的。

开卷是醇王朝服像,这是在表明相册主人的身份,而既然是以王府建筑为主线,则紧随其后的自然是王府大门、正殿、神殿,之后则是皇帝出生地的照片。主人之后,由敬神所在,到天子旧居,这个伦理逻辑是比较清晰的。而紧随皇帝出生地的照片之后,即是醇王与这位疑似载湉的少年的合影,可见这张合影的重要性。在这张合影后的照片,分别是醇王的寝殿熙春堂,以及任真堂(会客处)、退省斋(醇王书房)、朱文端公祠(奕譞授业恩师朱凤标的祠堂)。如果只是和一位普通儿子或者其他人物(如其他府中的子嗣)的合影,排列顺序不太可能在醇王自己的寝殿、会客处、书房以及恩师祠堂这些宅邸重要建筑的照片之前,大可以与之后的人物照片并排,而不用提到如此靠前且敏感的位置。由此可见,这位少年的身份地位,当较为特殊。

另外,醇王自己的单人照片在相册中出现了两张,分别是起首的朝服像和“就槐亭”后、“九思堂”前的便服饲鹿照。或许可以推断为,这些单人照片是作为不同区域照片内容的第一张,统领之后的内容。即太平湖南府部分由朝服像引领,而之后的适园内容,则以便服像为首,这也与两处宅邸的不同功用较为吻合。

可能的合影时间

当这些证据和推理都指向光绪时,那么我们应当去考量,在这本相册的拍摄时间段内,他是否有机会与其父奕譞完成这样一张合影。事实上,这样的时间点不仅存在,而且不止一个。

1886年6月,醇王巡视海军后回到北京。根据实录与起居注,这半年中,醇王与光绪并无密切接触的机会。也就在这一年秋,慈禧太后批准醇王奏请,在光绪亲政后再训政两年,并确定了光绪亲政典礼的日期与细则。1887年2月7日,光绪帝亲政,之后的日子,也较为平稳。但就在1887年夏天,醇王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只得告假在家调养。查《翁同龢日记》,1887年6月30日有“贺醇邸生子,送如意,并问疾。”的记录,可知在此时,醇王就已经告病。可直到当年秋,醇王的病依旧没有好转,作为帝师的翁同龢多次前往探望,并记录下了醇王的病症发展情况。

8月27日载:“遣人问醇邸疾,邸送菜并有函件,邸疾屡反复,肝气胀,为攻药所苦,今略愈矣。

10月3日载:“昨问醇邸疾,闻又重,自十三日强起看马后精神殊顿,日才进藕粉两匙,大便又不行,可虑也。

10月4日载:“退问醇邸疾,其仆云,自十四日起又呕吐不进食,方仍用参术等,无甚验也。

11月5日载:“退后祝醇邸,门上人云病见轻,家人同其仆则云实未见减也。

11月30日载:“入时遇谟贝子,云前日见醇邸精神短,可虑,比见庆邸,语亦同,欲与御前同奏,请上诣邸看视,然究嫌疑之间也。入时巳正,甫坐上忽垂泪,谕云醇亲王病重,今日世铎奏闻,又云醇亲王手足发颤,语甚急切,泪益多。于是臣龢耸然凄然,不知自涕之何从也,既慰安上意,又默体上心。······退即直诣醇邸处,至书房,寻内回事者出,据云食极少,夜不能寐,手足皆不能自运,前日大解尚调。

12月3日载:“晨晤庆邸,云昨见醇邸,迥非一月光景,精神虽强支而语音不振,甚凄惋也。遣人问候,府中人亦甚忙乱,方按则仍如昨,亦有语音不振、喉间痰滞云,恐意剧矣。

12月8日载:“遣人问邸疾,方按云声哑食少,病仍延缠,竭力调治,语似紧矣。

可见醇王病情的恶化,使群臣和皇帝开始担心最坏的可能,并希望促成皇帝前往探望。于是慈禧太后决定,要偕光绪帝一同去醇邸视疾。

根据《大清德宗景皇帝实录》中记载,第一次前往视疾的时间是光绪十三年冬十月戊申,即1887年12月9日。根据之前的安排,是与太后一同前往。对于这次探病情况,翁同龢于次日的日记中,记录下了从光绪帝本人及内侍口中听闻的情况:“昨日上于巳正启銮,午正到邸,随太后见邸四次,邸以厚褥铺地,欲起跪而不能,欠伸而已。此上所述也。闻上初到府中,至花园游览,有愁容,最后出至书房,与二位阿哥共处,曾落泪不怿,此内侍所言也。申初先回銮。

一周后的12月17日(光绪十三年冬十一月丙辰),光绪帝再次前往醇邸视疾。此次视疾的具体情况,翁同龢日记中并没有记录,但在1887年12月30日的日记中,翁同龢较为详尽地记录下了自己前往醇邸探望时,醇王的状态与对话。此时的醇王“目光尚好,语音微,舌屡卷,唇微笑,神气如常,而瘦甚矣。手指略动不能拳,腿不能动。”两人的对话中,翁提及医者曾提出可以吸烟(应是鸦片)以缓解病痛,问醇王是否知晓,醇王答曰:“知之,所恶有甚于死者。”最后醇王还唤出六子载洵出来面见作揖,“貌甚清而丰满”,这一幕令翁同龢甚难忘怀。

两天后的1888年1月2日(光绪十三年冬十一月壬申),光绪帝再次随同慈禧太后前往探疾,而1月14日(光绪十三年冬十二月甲申)、2月1日(光绪十三年冬十二月壬寅)、2月27日(光绪十四年春正月戊辰)三次探望,均是皇帝独自前往。3月29日(光绪十四年二月己亥)则又与慈禧太后同行,并在府中看戏,只是这一日的情形,第二天翁同龢问询时,光绪并未回答。此次之后,直至1888年8月19日(光绪十四年七月壬戌),光绪再次陪同慈禧太后前往视疾,这数月间,翁同龢日记中也再无其前往探病的记录。

由翁同龢的记录可见,这一场大病对醇王身体打击很大,乃至为三年后醇王的早逝埋下隐患。但在客观上,也促成了这对父子在已成君臣之后,又有了数次亲近接触的机会。而若存在拍摄照片的可能,考虑到慈禧太后此时对于照相术可能抱有的负面态度及敏感的个性,则这些光绪单独前往醇邸视疾的日子,是最符合也是仅有的拍摄时间(即1887年12月17日、1888年1月14日,2月1日,2月27日)。

对于这连续的几次探视,醇王是很感动的,这份感动也化作其在《九思堂诗稿》中的诗句。在这首写于光绪十四年七月十三日(即光绪帝最后一次前往视疾的当日,1888年8月19日)的诗中(载《九思堂诗稿续编卷十二》),醇王写道:

自去夏患病,入秋转甚,冬初弥剧。历蒙恩赐医药衣物,十月二十五日,十一月初三日、十九日,十二月初二日、二十日,本年正月十六日,二月十七日共七次,命驾临视,迭荷御笔字画、长寿佛、如意、珍物银两之贶,并手赐亲佩寿字玉佩,温纶吉语,稠叠骈蕃。

皇帝历以金佛、如意、福寿字暨条幅、玉器、银两为体,本月十七日复蒙临视,自顾庸愚,渥叨异数不惟国朝所未有,亦史册所未见,迺旷典频邀而孱躯依旧,求万一之报而不可得。感悚之余,恭成一律。一则留示后昆,永纪天眷;一则自责尸素,兼誌殊荣云。

湛露长垂爱日温,余生非分沐殊恩。

三霄星朗资延寿(殊笔三星图),

九转丹灵藉返魂(赐药凡数十品)。

宝车亲扶瞻帝孝,慈云普被及臣门。

隆施覆载难云报,永祝鸿尘一念存。

比较遗憾的是,最为关键的《九思堂诗稿续编卷十一》一直未能见到,其应覆盖了1887年的大部。尽管醇王在卷十二起首自述“自去秋卧病,至今杳无一诗”,可见《卷十一》中所收录的诗作应并不多,但仍是对于其病中心态最直接的表达。

现场还原

藉由醇王的重病,也可为围绕这张照片最大的争议,即“皇帝是否可以被拍照”,以及“醇王坐而光绪站立”这一不符合常规礼法的情况,对照片拍摄的具体情形作一推测。

对于当时“皇帝是否可以被拍照”的问题,确实很难有比较直接的证据来指明可与不可。在当时接触过照相术并留下照片的人物中,地位最高者即是醇亲王奕譞与其兄恭亲王奕䜣,两者对于照相的态度是相对开放的,奕譞的接受程度甚至要高于奕䜣。但由亲王到皇帝,对待照相术的态度和会引发的效应,很难有量化的界定。因而只能从这些材料出发,以人之常情做揣度。

处于重病中的醇王,无论其自身感受还是来自医者的反馈,对于病情可能都不会有乐观的估计。且醇王兄弟姊妹多早逝,道光帝的九子十女中,除醇王外当时仍在世的仅有五子惇亲王奕誴(1889年即逝)、六子恭亲王奕䜣,四年前(1884)胞妹寿庄固伦公主的去世也对醇王打击很大。这样的情绪下,面对被迫承袭帝位的儿子,醇王或许是想通过照相这一方式,留下一些纪念。尽管醇王在光绪登基后谨遵君臣礼法,但父子之情应不会完全被规训成一种单纯的君臣心态,那么这种或许是超越君臣礼法边界的想法乃至行动,也应是有理由存在的。且对于醇王来说,对于照相术已经有比较充分的了解,自然明白照相本身对于自己乃至皇帝,不会有任何伤害。

对于光绪帝载湉来说,之前其是否直接接触过照相术不得而知,但概率是很低的。毕竟在宫禁之内,基本不会存在拍摄的可能。而在宫禁之外,其活动亦多是祭祀礼拜,只有独自前往醇邸视疾,是相对自由的环境。而联系醇王曾将梁时泰所拍摄的巡阅海防照片上承慈禧太后的情况,光绪对于照相术以及照片,应有间接的基本认知,甚至有可能在醇邸探病期间,见过梁时泰之前拍摄的部分王府影像。那么若当醇王提出合影的建议时,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应不会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况且其面对的是病重的父亲。甚至一种极端的可能是,在光绪帝四次独自视疾中,因见到梁时泰拍摄的照片,而萌生与其父合影存念的想法,并在之后的视疾时完成了拍摄。这样整张照片的拍摄,主导者便变成了光绪,醇王以及梁时泰则是对于君命的遵从。

至于“醇王坐而光绪站立”这一不符合常规礼法的情况,既是醇王实际身体条件的限制,也应是光绪帝自身心态的表现。上文已述,醇王病重期间,自身行动已十分不便,其表现便是如翁同龢所见的“手不能拳,腿不能动”,乃至在面见光绪帝与慈禧太后时不能跪拜。光绪既是前去探病,当时醇王身体行动不便的程度如此严重,而皇帝视疾本身便是要体现孝道,无论是否拍照,执意按照所谓的君臣之礼相待,都有些不合情理,或者说有违孝道的。根据翁同龢记叙中光绪对于醇王病情的忧虑程度,拍摄时也应会照顾其父的身体状态。同样考虑到极端的情况,光绪帝若将“坐”作为一种君命加于醇王的话,那么这一行为也就有了最正当的理由。因此皇帝侍立在侧,非但不是有违礼法的表现,而恰恰是在遵循着儒家伦理的要求。

奕譞在《九思堂诗稿续编》卷十二中<燕居>一首有句:“自笑孱躯衫履态,颓然废去送迎仪。”并在其下注明“病久不良于行动,需扶掖”,可见当时醇王病态之重。“未老扶僮亦自怜”(自注“步履仍复蹇涩”)“病未除全天许懒”(自注“左手仍僵,腿疾依旧”)这样的诗句和注解也表明醇王身体恢复之缓慢,须知前一首是醇王自宅中“成乐轩”步行到“朴庵”过程中口占而成,步行距离应不算长,可见直到1888年8月后,醇王身体仍未完全恢复。

▲两张拍摄于同一位置的合影

▲同样拍摄于此处的两张照片,收录于《故宫人物照片荟萃》,上图标注为:奕譞侧福晋、载沣生母刘佳氏(中)、庶母李佳氏;下图标注为:刘佳氏(右)、李佳氏。疑似同时拍摄的福晋照出现在故宫旧藏中,说明存在当时这组照片即入藏大内的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在七张人物照中,有一张醇王端坐正中,几位府中亲随还伺两旁的照片。通过对座椅、地毯细节以、醇王表情姿态乃是侍从手捧的碗盏等的对比可以看出,其与这张同疑似光绪的合影应为同时拍摄,地点应是府中某座门内。此时醇王及侍从均已换上暖帽,也可推测出大致的季节。清代富察敦崇 《燕京岁时记·换季》有载:“每至三月,换戴凉帽,八月换戴暖帽,届时由礼部奏请。大约在二十日前后者居多。”而据《翁同龢日记》载,1887年换秋帽是在10月10日(八月廿四)。侍从所持物品暂不知有何缘由,而书与剑的组合,不由令人想起两年后奕譞为纪念五十大寿拍摄照片时,两子载沣载洵各捧赐刀与书,分侍左右的画面。(也或许是因为这一原因,《故宫人物照片荟萃》中才会将这张误标为“奕譞五十岁寿诞”。)在这张至今或许已无存的照片上,知命之年的醇王题诗云:

自题五十岁洋法照相

沣儿捧御赐刀,洵儿捧书分侍

衰颜重著旧征袍,顾盼情殊侍侧豪。

陈迹花飞春梦远,肚怀风散阵云高。

挽强力尽千钧弩,淬厉功惭百辟刀。

知命年参知命义,先将诗礼最儿曹。

醇王晚后给人的印象偏于谦谨软弱,但在“辛酉政变”时亦曾有过拘捕肃顺的经历,当时年仅21岁。人的性格自然是复杂多变,在讨论某一时间点上的行为时,也很难简单地用其呈现出的常态来揣度,因而在此不多分析其性格。这样一张合影在今天看来,与当时许多惯行的规则相违背,但历史现场的情形有时就是让人难以预料,况且这一情况的达成也还有着较为合理化的路径。

几点疑问

● 服装与拍摄季节

根据上文的推测,则拍摄时间均集中在冬季。但从相册中两张基本连续拍摄的照片以及收藏于宫中的福晋照看,人物衣着似乎与严冬有所出入。即便拍摄时间在1888年3月29日的初春,据《翁同龢日记》载,4月8日其穿戴仍是“毡帽,棉袍褂,去白袖头,惟黑绒领未接”。且拍摄位置在府内门前,想用室内温度高的理由来解释,也不是很能令人信服。同时,醇王手中执有羽扇,最初想到的合理化解释是,若当醇王的仪态可能因为重病而并不良好时,选用这些道具作为掩饰,是一种拍摄技巧的体现,梁时泰这样的成熟摄影师应该会考虑到这点。但若参考大概率同时拍摄的另一张照片中,醇王空手端坐,那么这一解释则稍显牵强。对于上述这一推测思路来说,人物服饰与季节的出入,是比较大的一个问题。

● 人物照的必要性

这些人物照片在拍摄时应该是保持着相对较高的私密性,除了摄影师梁时泰和被拍摄者之外,应不会有更多的人知晓,且当梁时泰制作相册时,对于照片中人物的身份地位是有所了解的。但问题在于,是否有在相册中加入这些人物照、尤其是醇王之外人物照片的必要性?如果为了售卖,仅选用景物照片及醇王单人照即可;若作为有醇王授意的小范围赠品,那么这些人物照的出现同样过于敏感。

● 烟画

这张疑似光绪帝的合影照片,在1900年后,又出现在英国烟草公司Ogden出品的Guinea Gold(几内亚金)香烟的烟画中。分别标注为“Kuang Hsu”以及“The Emperor of China and His Father”。显然这些图像的源头是梁时泰拍摄的这本相册。究竟是有外国人辨识出了这就是中国的皇帝,还是基于相册标注的推测,抑或只是道听途说的选择,目前仍不得而知。

▲由Ogden公司发行带有“光绪照片”烟画中的一版,分别为当时的各国政要。上排左起:美国总统麦金莱、光绪皇帝、法国总统卢贝;下排左起:印度总督寇松、英国首相塞西尔、加拿大总理劳雷尔。

● 海岳开襟

整本相册更大的谜团即是最后一张照片,片中的景物乃是圆明园海岳开襟。相册拍摄阶段,醇王同时也在负责清漪园的复建工作,理论上存在前往圆明园进行考察的权力与机会,或许也会嘱命梁时泰随行,拍摄园中尚存的建筑景观,以用作修复清漪园之参考。但这样的照片非常敏感,也与整本相册的主题难以形成关联,为何作为相册最后一张照片出现,尚无比较合理的解释。这既是最难以解释的迷,也是对于梁时泰和他可能还存在的照片最大的期待。

余论

究竟光绪有没有留下一张真实的照片,其实凭借以上的推理分析,也尚不能作出完全确凿的论断。无论证实或证伪,我们都还缺少一些最具说服力的关键证据。最准确的资料,仍是停留在笔墨上的御容画作。这似乎也是对于光绪和他的时代的一种隐喻。在照相术已然发展成熟的时代里,这位年轻的君主为自己留下具象容貌的方式,却与一千年前无异。而历史真相的谲诡与无常,总会超乎时人与今人的想象。

图文 | 高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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