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警惕艺术而首先创造生活

王兵《无名者》2009年

很不幸，至今我们仍然处于一种艺术高于生活的无用理论之中，导致这种观念盛行的最重要的原因，正在于我们无法创造和拥有一种健康的长期的生活，所以笼统地将艺术视为某种情绪出口与替代品。我认为这种现象在当代社会尤其严重。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豆瓣电影区，千万人对着那些并无价值的纯粹是导演个人癖好的产物而陷入自我想象乃至于崇拜痴狂的地步。他们认为自己理解了伟大的艺术，认为伟大的艺术反应了他自身，而不会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心理，以及背后的现实与原理。

一直以来，人类自诩是唯一拥有文字语言的生灵，为我们所创造的文明而自豪，殊不知这种唯一性同样是局限性，并且牺牲了许多更为重要的知觉性灵。我记得某天我和狗狗沿江徒步，突然狗狗冲向山野，在密林间寻觅奔跑，随后隐喻般的一幕仿佛神迹使我终生难忘：一只白鹇从树上受惊飞起，巨大雪白的双翅骤然伸展，随后在我眼前翩然宁静地滑过山间，又消失在我此前此后都浑然不知的人类世界中。这种遭遇再一次加深了我对人类现状的思考：人类在逐渐成为一种局限于自身的动物。

基于此，我们创造、丰富了艺术，但也因此夸大了艺术的功能，颠倒了艺术与生活的次序，而由于艺术的特质，我们往往无从警惕并对抗它。我认同塔可夫斯基说的「真正的艺术家永远都在追求永恒，让人与世界不朽」，尽管这种理想已过于泛滥，试想一下，在我们如今的时代随便一些小商品都能以此自居，况且塔可夫斯基所说的是真正的艺术家，而非指绝大多数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我尤其认可一个观点：「艺术如果对人类有关有影响，首先是对艺术家个人有所帮助，这个帮助首先是做一个真实的，正直的人，有感情，也有感性基础的一个人。那么在这个先决条件不存在的情况下，其实做的努力越大，走的就会越差，而且越远。」我们习惯性地将艺术与全人类相关联，不妨说，这是一种颠倒的理想主义。陀思妥耶夫斯说「爱具体的人」，亦同样适用于艺术：「艺术首先要改变和影响具体的个人」。然而这看上去简单却并不容易实现，尤其在中国社会，因为艺术和个人都处于被侵害被忽视的境地。在另一方面，西方艺术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也颇值得注意，为此我想再次引用塔可夫斯基的真知灼见：「东方文化比西方文化更接近真理，但西方文明以物质化的生活吞噬了东方……东方文化是整体融于上帝中、自然中、时间中。在一切中找到自己！在自身中找到一切！」我讶异于他对东方文明尤其是中国文明的理解，同时我也相信他说的物质化的生活，不仅包括了衣食住行，也包括书籍电影音乐等艺术作品。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近现代的艺术作品都有其根本的商业和消费属性，本质上它们都属于商品——伟大如《百年孤独》，也是马尔克斯有意用来赚取稿费的；我们不能忽略，无数商品以艺术的名义对人们进行了隐秘的盘剥，无论是注意力、金钱还是精神上。

因此我想说，我们要警惕艺术！要认清艺术！我们要清楚地理解一点：艺术作品不会使我们变好，使我们变好的，是我们生命中某些细小的决定与行动，是持续良好健康的生活。因此，首先我们要创造生活，尤其不要误解生活，如此，对艺术便会有更好的理解和自然的对抗。前不久在看完《坠落的审判》时，我的感受是：以前我只会说这是好剧本好电影，但在经历过婚姻以后，在经历过痛苦、死亡与平静以后，我对艺术的理解已完全不同于以往。我并非反对艺术，艺术的重要性不言自明，我只是倾向于将艺术这一名词具体扩展到更多的领域，比如爱的艺术、生活的艺术、女性的艺术、旅行的艺术，而非过往人类既定的几种艺术范畴——并且，这些新的领域更应该回到艺术的核心。举一个最日常的例子，每当我做饭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个不下厨的人根本无法真正参与到家庭生活中去，因为下厨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饮食，还在于他可以很娴熟地顺带操持着其他的不可避免的家务，并且得以维系一种最基本的尊严与稳固。就这点来说，艺术、事业、理想，这些都不是人类生活中最迫切需要的，饮食才是。

归根结底，艺术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名词而非主旨，艺术，是一份私密的工作，也是一份公开的爱；归根结底，我们应当在生活中创造艺术，但更应当使艺术回归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