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时代席卷的前夜。

松子

九十年代初，无数的年青男女涌向广东打工，姑妈也是其中一员。九二年，也许是九三年，我第一次去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嫁去了那边。那时候的广东，许多地方贫穷又破烂。残余记忆中的画面，是一所逼仄幽暗的房子里，微弱的钨丝灯照着，堆积如山的衣物。

姑妈就在这样的一方天地里忙碌着。二十来岁的年纪，美丽，能干，已经有了孩子。也许她没有想到的是，在之后的几年里，她还会生下好几个小孩。并且在这个地方，一呆就是几十年。

九七年，香港回归。她生下了女儿，名字里带了一个“湘”字，那是她再也没能回去的故乡。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继承了她的基因，俊朗，美丽。她开了一家理发店，用女儿的名字命名，店里张贴满了各种时髦的画报，几十种新潮的发型照片，吸引着每个来店的年轻女郎。那时候，一切都充满希望。

而时代以一种谁也想象不到的姿态袭来，当我们事隔多年回顾那段城市巨变，其中具体的人和事，亦是谁也无法轻易描述。

终于，艺术、时事和天文

如此深奥令人厌恶

霓虹、发厅、赌场，和时髦女郎

在阴雨天透着怀旧气味

一九九二年，时代席卷的前夜

城市拔地而起，你坐在街边

像是泥土中倾倒的花枝鲜艳

南方啊，美丽而寂寥的浪潮

永恒拍打着，身体里隐忍的礁

——《地球琐事》

千禧年后的广东，已经是另一片景象。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比世界任何一块土地更有热潮。各行各业，形形色色，千千万万的人之中，不变的仍旧是那些面孔。我再一次见到她，她已经不再工作，也已老了许多。孩子们逐渐长大了，但并不和她一起生活。

离婚以后，她沾上了赌博。

那时候，深圳仍旧有许多城中村，低矮的平房下藏着无数的隐晦的秘密。每一次，我去找她的时候，都要经过曲曲折折的小巷，晾着杂乱的衣物，石棉瓦缝中流淌着隔夜的雨水，各种各样的乡音混杂着粤语，从那些窗户里，巷子中传来。

经过那些警惕的放风的人，我找到那隐蔽的所在，门口处站着打手是为了防止冲突暴乱，对每一个来这里的少年少女则无动于衷。在弥漫的烟雾和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狭窄空间里，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坐在桌边，想象不出十年前的她的样子。

十年，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

松子的演员

再后来，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在电影中感觉到真实，是在看完《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我惊愕地发现，姑妈几乎和电影里的故事一样。不知不觉，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她，她被人嫌弃着，孤独终老着，我不能给她安慰，因为我和她一样，有着同样被嫌弃的一生。

幸福的人固然有很多，但大部分人都是孤独地在余生里熬着。人类的悲哀和幸福并不相同，人类的爱就像天上的星星，如此温暖，如此美丽，但那些并不属于我们。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微信上。她问我：“有女朋友了吗？工资高不高？”末了，又问了一句，“能不能借我两百块？”

差点眼泪掉下来。把微信里最后的余额转给她以后，我和她说——

80年代结束了，90年代也过去了，两千年转眼如梦，千禧年后的第一个十年也即将过去。

人的一生，为何这样短暂，又为何这样长呢？

图片：中谷美纪

诗文：李倦容

音乐：林忆莲

2018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