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蒙古知心人
——蒙译本《红楼梦》及其著者尹湛纳希
肖伊绯
“红学”泛滥二百余年，曹雪芹的“知心人”早已不计其数。其中除去我们常耳闻目睹的那么几位“红学”专家、批评家之外，敢于续写、改写、改编《红楼梦》的才俊也颇不少。这其中，除了一百二十回程本续写者高颚之外，还有众多续写、改写之作百十余种。然而，在众多的曹雪芹追随者中，敢于缩写《红楼梦》，即将其原著的八十回缩小篇幅而成一著的，恐怕寥寥无几。缩写的难度恐怕有二，一是曹氏声名及其笔法早已闻传于世，缩写不但有去精就粗之嫌，还有点莫名其妙；二是既有缩写之功夫，不如就去续写新故事、新线索，也总算是有点创新之意；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上讲，缩写《红楼梦》都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更为难得的是，就在曹雪芹的《红楼梦》完稿之后百年，敢于将缩写工作完成之后，再将其翻译成非汉语的其他语种，不但需要文才，更需要文胆。能这样做的人，不但是《红楼梦》的旷代知音，更可谓是曹雪芹的“知心人”。而这样一个把《红楼梦》缩减至四十回的才俊，竟然还是一个蒙古人，这就更让人拍案惊奇了。
尹湛纳希（1837-1892），乳名哈斯朝鲁，汉姓宝，名衡山，字润亭，出生于原卓索图盟土默特右旗一个贵族家庭。在蒙古王府里长大的他，也学着汉人给自己的书房取名，给自己取别号，搞一些风雅隐喻的名堂。譬如说，在他所译的蒙古语《红楼梦》中二十回回批说：“卧则能寻索文义，起则能演述章法的，是圣叹先生。读小说稗官能效法圣叹，且能译为蒙古语的，是我。我，是谁？施乐斋主人耽墨子哈斯宝。”据此知道哈斯宝是他的自称，别号施乐斋主人与耽墨子。哈斯宝如照蒙文直译汉文应是“玉的护身符”，意译可为“通灵宝玉”。由些不但可以看出他对《红楼梦》男主角贾宝玉的崇爱之心，更可以意会出他对《红楼梦》的熟悉和汉文修养的倾心。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时期约在1742—1743年，这时《红楼梦》手稿只在亲友中流布。随着脂砚斋等的批注，曹雪芹又作了修改。曹雪芹逝世后，《红楼梦》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1792年高鹗、程伟元将《红楼梦》续补为一百二十回本，此书始在社会上以一百二十回本的印本流传开来。到了哈斯宝译批《红楼梦》时，已距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有百年之久。
尹湛纳希所据的原本，现在面目还不清楚，但初步断定尚不是各类脂评本，也不是1792年印制的程乙本，虽同1792年出版的高鹗、程伟元修订的“程甲本”相近，但据回批看，又稍有不同。这么一点“不同”，是掩藏在那批1973年在内蒙发现的四种完整手抄本与一个残本之中的。尹湛纳希译批《红楼梦》时，所据的原本会不会就是所谓的“蒙王府本《红楼梦》”呢？这套神秘的王府抄本，原为八十回，存七十三回，后人据程甲本抄配第五十七至六十二回、第六十七回以及后四十回，成为一百二十回。此本共计批语七百一十四条。双行夹批和回前回后批大多同戚本，有多出之，无署名。据考证，其中另有六百二十三条侧批此本独有，这些独有的批语会不会就有尹湛纳希的慧识妙语掺染其中呢？
遥想1853年，17岁的尹湛纳希，来到喀喇沁右旗王府，名为求学，实则想与在当时卓索图盟最有权势的色王的二女儿建立恋爱关系。色王颇爱读书，每次进京归来，都带回大批的图书，这也是尹滞留喀喇沁王府的另一个原因。此期间，尹往返于喀喇沁右旗王府与忠信府之间，然而造化弄人，在尹20岁那年（1856），已经确定为其妻子的色王二女病故，使其心灰意冷，一度产生过要出家的念头。不过，于此也促成他的人生一个根本转变，那就是投身文学创作。
就是根据尹译《红楼梦》中的批语，我们得知这个曹雪芹的蒙古“知心人”，从道光二十七年（1847）孟秋上旬着手译述工作，在壬子年（1852）孟秋吉日动笔，又到甲寅年（1854）中夏修订完毕，前后达六年零十个月。一部《红楼梦》，可以说是与他的世事情思同行的；他完成四十回缩写译本之际，尚在喀喇沁王府里流连尘梦，尘梦里有欢会婵娟亦有青云热望。王府中的他，还能在批语中慷慨寄语，“寄语锦绣才子诸公：诸君是否理会得这片苦衷肠？理会得的，我愿同他一起看这书，抄这书，评这书，议这书。若不理会，我就把书藏诸名山，引吭高歌，痛哭一通”。
1856年的那场变故，慷慨变作消沉，激赏化作幽怨。到了同治二年（1862），已是六年的寂寞之后，尹湛纳希开始创作长篇小说《一层楼》。这“一层楼”，登得颇不容易，他怀揣着四十回《红楼梦》缩写译本，也许还有那本类同于蒙王府的《红楼梦》抄本，惆怅却又尽力的描画着那一场人生中的锦绣大梦。他在《一层楼》的序言中依旧如此慨叹：“夫欲者生于心，奈命者定于天何？因发情思之重，一至续书旧梦矣。有曹雪芹著《红楼梦》一书，予观其中，悲欢离合，缘结三生，论神明诲醒冥顽之道，嬉笑怒骂，表身百千，说菩提摩诃救世之法，新奇翻波，无穷缠绵合盘托出矣。”甚至，在正文之前，还有一章专论该书援引《红楼梦》之概略，将《红楼梦》整个故事概述一番之后，专门加上提示语说，“此乃《红楼梦》之终始要略，看官有鉴于此，可知《一层楼》之寓意矣。”
当然，这些慨叹和提示，都是以蒙语表述出来的；以至于大多数不懂蒙语的人（包括大部分“红学家”）直到1963年有汉译本出来时才得以一观。而在此之前，1960至1961年间出现于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的蒙王府抄本《红楼梦》，早已将人们更多探新求异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以至于对这位缩写译述《红楼梦》的蒙古才俊却无暇一顾了。以至于他在《一层楼》的结语诗竟一语成谶，诗云：
虚话三十篇，泪光照心弦，
痴语人每笑，惆怅有谁怜。
或许，每个时代都有痴语人，如曹雪芹，如尹湛纳希；如汉人，如蒙古人。每个时代都有惆怅者，他们是当时代的落魄人，又转而成为后世的偶像，甚至还会有新旧时代众多的“知心人”。尹湛纳希亦曾深切自问，在《一层楼》中序语：“更攀楼上楼之一层楼，怎脱梦中梦一场梦？惟不向非知音鼓琴，何不对知心人吹笛？”——这些人，为石头作记，为蜃楼做梦，林林总总，纷纷繁繁；而他们的痴语，无论是哪个版本，都值得珍视罢。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