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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伊绯:周叔弢首译康德




周叔弢:首译康德养生学

肖伊绯

《聚雅》杂志总第二期刊载

1914年春,刚从崂山访道归来后不久的张士珩(1857—1917),看到一本即将出版的奇书。

看罢几页之后,拍案称奇的他,即刻为这本奇书作序,表达了惊喜之意。他写道:余维汉儒董仲舒之言曰,养生之大者,乃在爱气。气从神而成,神从意而出。心之所之谓意,意劳者神扰,神扰者气少。君子闲欲止恶以平意,平意以静神,静神以养气。气多而治,则养身之大者得矣。

67岁的前清高官,曾主办过江南制造局的张士珩,当时看到的那部奇书,难道是有关调息炼气、道家养生的著述?其实不然。他看到的奇书,就是即将出版的《康德人心能力论》,作为书稿的第一个读者,他明确的记录下了自己的读书心得,他认为康德强调的人心意志力可以克服病痛之论,正合乎他多年的儒学修养与养生领悟。眼前的这本译著,简直就是一本来自西方的儒家养生学原理之翻版。

在张氏的序言中,除了康德与一大堆中国儒家理论之外,在上述一大段董仲舒的养生学论点之前,他明确提到了三个人,他写道:德人尉牧师礼贤,取是论重译之;建德周叔笔述之;桐乡劳玉初先生审定之,而属序于余。可见,这样一本译著在20世纪初中国诞生的流程,和林纾当年译介国外小说何其相似,外国牧师夹带进来,国内文人译述出来,社会名流再三言两语作个序推荐出来。那么,当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周叔弢(书稿首页又署名为周暹),究竟系何方神圣呢?

周叔弢(1891—1984),就是著名学者周一良之父,就是后来成为著名藏书家的那个周叔弢。他原名明扬,后改为暹,字叔弢,以字行。他的祖父周馥是李鸿章的得力助手,操办洋务多年;其父周学海体弱喜静,性情淡泊,不事名利。一家人原本书香门第,世居扬州;此刻远走青岛,也是家祸国变使然。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之后,周馥一家避居青岛,周叔弢也随之迁往那里。不久,他入赘济南萧家,做了萧应椿的女婿。萧应椿原籍昆明,曾任职山东农工商务局,辛亥革命后也弃职在家,定居于济南。其女萧琬与周叔弢成婚之后,似乎一切将有新的开始,静好有序的家庭生活或可从此开启。事实上,萧氏贤淑温柔,且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还曾学习过英文,与20岁的夫君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可惜的是,1913年他们的儿子周一良出世后,萧氏染疾亡故,周叔弢一人独撑家业,处境艰难。

时年22岁,体弱好静的周叔弢,读到了一篇著名的德国医生为大哲学家康德信札所写的出版序言。这篇序言,因种种原因,或因非康德本人的文字,或因后世研读康德者根本对此不屑一顾,至今没有看到过更新的中译本。当年,铺展稿纸,拈管徐书的周叔弢,可能也并不知晓,他写下的这篇序言之译文,正是中国第一部康德译著的开端。开篇曰:

天下之生者惟心,惟心之生为真生。故形体之生存当附丽服从于心神。勿使心神为形体所役,然后可以葆此真生。人心所具一切之善,若道德仁义皆根源于此,而人生之真乐亦在其中。

以文言文方式译解出来的这一篇序言,完全没有了欧洲古典哲学的风味。据说,康德哲学著述中多以长句著称,有时一页纸也写不完一个句子。西方哲学的溯源思考,从客体、本体到经验、先验的整个表述范式,长句之应用当然是普遍的。像康德这样的大哲,使用超长句式,显然更符合其思考能力。但这篇序言中,看不到这样的句式,或许只是因为这是胡斐兰医生的口吻,不能完全归吝于中国文言文的翻译。

接下来的翻译文字中,除了依然故我的文言文表达方式之外,竟然出现了专论“克己复礼”的段落。这不由得让人怀疑起来,这究竟还算是一个德国人的口吻吗?或者,竟可能是一位德国医生的表述吗?这恐怕已经脱离了直译的范畴,22岁的周叔弢径直运用少年时代的经学修养,开始以一位中国儒生的理解,意译这篇德国医生的序言了。他写道:

譬如人乘怒马,马犹形体也。乘之者,犹心神也。形体载心神,使与接物,心神制形体,使毋逾闲。此克己复礼之道,终身之要事也。人能克其体,欲使不为心神之累,则其所行斯可以具条理、协中和、合仁义而于此中得真乐。苟体欲胜心神,犹乘者不能制怒马,任其驰骤陆梁,将终至倾覆,俱陷于死亡也。

用人乘怒马来形容人心对人体的控制,很容易跟中国古典传统中的成语“心猿意马”、“名缰利锁”等对应联动。德国人可能会用到“人乘怒马”之类的譬喻,但用“克己复礼”来作最终定论,恐怕不能。“具条理、协中和、合仁义”之类的修养步骤,德国人多半也不会联想得到;但中国人读这一段,很容易就推衍出一套孔孟哲学的说教来。果然,就在这一段落之后,整本译著的第一条译者注出现,注曰:此与孟子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及持其专勿暴其气语相表里,译者注

进入正文部分之后,康德的哲学叙述,开始出现一种奇妙的三人对话组合。即康德本人、德译者尉礼贤、中译者周叔弢三人之间的各说各话,与其说这是一本康德哲学的中译本,还不如说是一本西方哲学与中国儒学之间的对话录。这一场对话,除了尉礼贤充当了主持人之外,大哲学家康德与22岁中国儒生周叔弢的对话,跨越百年,却颇有默契。

在书中谈到定时定点按规律作息,有益于养生时,周叔弢特意加注曰:康德无分冬夏,每日五点钟起。自五点至八点,预备大学之讲义;八点至十点,往大学授课;十点至一点,归家治事;一点后午膳,座客常满,谈笑为乐,不喜论湛深之理。辄至三四点,饭毕则或读书、或默想,至七点出外散步。其时之定准,人至有以康德之出为钟之率者。归后读书,多取新籍,十点乃就寝,康德定七小时为眠睡最足之时也。康德体素弱,因起居有时,享寿八十。最后数年,稍形衰老,生平无他病也。译者注。

这则康德生平典故,广为后世研读康德哲学者所熟知。一百年前,虽是通过尉礼贤的介绍,周叔弢这一段绘声绘色的描述出来,恐怕也是中国人第一次了解到这位德国大哲的生活规律;其中所蕴藉的颇能为当时代国人接受的亲切意味也可想而知。与康德同为体弱好读书的他,谈到康德的生活规律,不仅仅是感兴趣,也几乎是感同身受,神交心得罢。

“生命力”翻译为“浩然之气”的儒生,同样赞叹于康德关于“娱心即养生”的理论。在“卫生之宗旨”(今译“养生学原理”)一章,周叔弢流畅的表述了“养浩然之气”与“养生哲学”之间的内在联系。他写道:

使心有所用、心有所好而用之,故不为外物累。此虽怡情之事,而有养心之力。已可使生气无窒矣。若夫能乐至善之理,一以贯之之道,可以养浩然之气,不尤足以知生死之真而外衰老之苦哉。(此即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译者注)

当时除却家塾的经典教育之外,时常到书摊淘石印本杂书的周叔弢,在写下这段文字之后二三十年间,成为藏书大家,经眼经手的善本孤本无数,那些承载着种种心神寄托的故纸古卷,不正是“娱心即养生”的哲学实践之存照吗?享年93岁的周氏,正是以一生修为应证了上述的长寿秘方。那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达观之人,那种心性有所寄托自然无惧生死之人,就可以成就长寿人生。并不刻意索求长寿之人,反倒能成为长寿之人,就是儒家标准中的“圣人”,就是“养浩然之气”的人。当然,这或许并非康德哲学的字面意义,必得有周叔弢这样的中国儒生来做发挥方可引申出来。

同样的,在全书的核心章节“论幻想之病”中,“意念可以克服病情甚至疾病本身”的观念,也得到了中国古典儒家学说的响应,这种响应在周叔弢笔下,发乎情、合乎礼,让人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一位德国大哲与中国儒生那一刻的握手致意。

他在正文后加注曰:一切实有之病,当分别病与病情之判,往往病情远过于病之量,有所病之处甚小,而所感之苦甚大者,苟无此情即不觉。病情为使病感乎全体之具,而可以自制,弱者不能忍病情,即为病情所制,强者能忍病情,即足以制病情。人知有意外之愉快,可以忘其病,胡为揣心之定力,不能忘其病耶。此即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养忧,不知老之将至之意也。译者注

在康德提到的“论调息可以防病治病”一章中,周叔弢又引庄子作陪,“此与庄子所言,古之真人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之言相通。译者注”将德国人深呼吸调节气血的学说,直接与中国道家的调息养生说对应,说到底,都是养气功夫。养浩然之气也罢,养真人之气也罢,“人活一口气”的中国俗语经验,再一次在东西方学术体系中得到铨释。

康德的养生哲学,在中国找到了默契。传播者,德国牧师尉礼贤;转译者,中国儒生周叔弢。默契归于默契,却并不能更有所创造发明。康德说的道理,中国儒生们都懂;康德说的原理,中国儒生们还都实践过。譬如说调息养气的办法,与之类似,体弱喜静的中国儒生们就常用静坐养心的法子。譬如说意志力克病,与之相近,中国的苦行僧侣,股刺锥、头悬梁的书生们都曾有过挑战体力极限的极端作为。在这些类似与相近的案例中,默契容易达成,适度发挥与引申也很自然;但若论发明新论、创造新法,老老实实只作转译,加上一点中国式笺注的周叔弢,却未能于此更进一步。

其实,就在《康德人心能力论》出版当年,1914年,周叔弢北上去了天津。这本中国第一部康德哲学译著、第一本外国养生哲学译著,同时也是周氏本人的第一部署名出版物,当时并未能在这个北上谋业的青年心中泛起多少波澜。此时,周叔弢正在叔父周学熙的工厂里从一颗螺丝钉的安装学起,一丝不苟的开始学习工业生产及其管理的理论与实践。对于北漂的青年而言,“养生”之学为之尚早、早已烟消,“谋生”之职才是首当其冲。“哲学”之事只是理论辩证、笔墨官司,“事业”打拼才是安身立命的关键。

1916年7月, 周叔弢得到一本傅增湘影印的宋本《方言》,由此开启了他对古籍的浓厚兴趣。1917年,是周叔弢开始收藏古籍的丰收之年,这一年他得到了宋、元、明三代珍贵古籍多部,其中包括南宋初年杭州刻本《寒山子》及绍兴刻本《诸史提要》、黄莞圃校元本《韩诗外传》、明代万玉堂本《太玄经解赞》。这些珍贵古籍,在他之后近七十年的收藏生涯中,汇聚为三万七千多部古籍,可谓点滴成海,洋洋大观始于跬步寸积。

1916年,也就是周叔弢收藏古籍兴趣日益浓厚的那一年,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University of London)创立。这所学院是欧洲当时的亚非研究中心,其学术专业人员不论在人数还是在学术研究方面都居于世界之冠。这所毗邻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的大学学院,末代皇帝溥仪的英文老师庄士敦也曾在此任教,足见其对东方文化之重视。学院图书馆收藏着全世界最丰富的亚洲和非洲研究资料,100多万册藏书中以东方学、法律、历史、社会学、东南亚语言方面的书籍最为齐备;其中的中文书库还藏有许多中国古籍珍本和孤本。

这一年,入藏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的中文书库中,又多了一本新近出版的中文新书,1916年8月第三次印刷的《康德人心能力论》。书的首页和末页,图书馆工作人员娴熟的打上了入藏戳记,蓝色的双圈图章中心,亚非学院的盾形徽记标示其间。

译述、笺注康德著述的中国第一人周叔弢,此刻或许正在天津华新纱厂的办公室里,翻看着近几日的工作记录;也或许在下班之后的书房里,翻检着一册新近购得的善本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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