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飞鸿
江 雁
（图片来源于网络）
1998年冬，我独自一个人外出旅行。第一站去的上海，我本打算在那里逗留一个礼拜的，但是因为和路飞鸿的偶遇，我急匆匆地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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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雁
1998年冬，我独自一个人外出旅行。第一站去的上海，我本打算在那里逗留一个礼拜的，但是因为和路飞鸿的偶遇，我急匆匆地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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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飞鸿是我在乡下工作第一年教过的学生，一个名字和模样都很大气的小姑娘，一点儿都不像农村孩子。我对她的关注，正是从她的名字先开始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个女孩，应该至少有一个素养很高的长辈才是。
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是她的爷爷取的。她爷爷是下放知青，曾经饱读诗书。遗憾的是，大概因为时代问题，路爷爷的几个儿女没有一个传承了他的文学素养，都做了普普通通的农民，包括路飞鸿的父亲。路飞鸿能够顺利读中学，都是她爷爷坚持的。
我听班上别的同学说，路飞鸿家姐妹四个，家里明明穷得烧屁吃了，她爸妈还一心想再生个男孩。他们还说，路飞鸿小学都差点没念到底，是她爷爷拼了老命不要，才逼得她爸妈同意她继续念书的。
我那时候是真的看不起像路飞鸿父母这样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人。我以为，如果不能给孩子好的教育和生活，一味为了传宗接代把孩子生下来，简直是对孩子莫大的摧残。
正因为如此，我心里对路飞鸿满怀同情。但路飞鸿显然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读书很用功，从不在我面前提起自己家里的情况。大多数时候，她也都表现出很开朗的样子，惟有到要交学费或者其他一些费用时，她看我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我其实很讨厌收费这份“差事”，凭空觉得好好一个老师被逼成了黄世仁。再让我跟无辜的孩子催缴费用，我甚至觉得连黄世仁也不如。当时学校为了鼓励班主任工作，对最先交齐学费的班级，班主任是有奖金的。我一次也没拿过，我们班的学杂费永远是最后一个收齐。
我教路飞鸿那一年，我们班最后一个交费的，也一定是路飞鸿。
第一学期，路飞鸿的学费其实是我先给垫上的。看她迟迟没有交钱的意思，我嫌那么多钱放在身上碍事，万一弄丢了我还得赔，干脆自掏腰包，连同她的一起交上去了。当时我们班的数学老师提醒我，不要到最后路飞鸿家再耍赖不交，我说那我也认了。
路飞鸿是在第二学期开学第一天把学费交给我的，那钱不知道在她手里握了多久，都被汗水沾湿了。路飞鸿小脸憋得通红，跟我说对不起。我笑着回答：没啥对不起的，你不是交了么？
我依然是从别的同学那里得到的消息，那钱，是路飞鸿她爷爷卖鸡蛋攒下来的。她爸妈说，谁让她念书谁负责她学费，反正他们没有钱，没把她喊回家干农活就不错了。
我只教了路飞鸿一年。没有跟班走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路飞鸿爷爷去世了，她到底还是辍学了。
我为这事一直找到路飞鸿家，但是她不在。她爸妈说，她暑假就去打工了。我说她还那么小，你们让她回来吧，实在不行学费我来出。她爸妈互相望了彼此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她能挣钱给我们花，你能啊？
我气得好想踹他们几脚。
我后来再没见到路飞鸿。听她同村的孩子说，只知道她在上海，具体在哪里、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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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上海一个弄堂里闲逛的时候遇到路飞鸿的。我们原本已经擦肩而过，但路飞鸿又噔噔噔跑了回来，冲着我用家乡话大声喊：“江老师！”
我愣了一下。看着眼前浓妆艳抹，穿着一身旗袍的陌生女子，我实在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
路飞鸿见我发愣，眼泪刷地一下就出来了。她不声不响拉着我进了距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小院，在几个和她差不多打扮的女孩子们的注视下，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双手接了水猛往自己脸上扑。
当她脸上的香粉胭脂彻底化为说不清颜色的水浆，我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清爽，大气，只是眼里还含着局促的泪花。
“路飞鸿！”我又惊又喜。
路飞鸿扫了一眼其他人，先用家乡话说：“老师，您叫我红红吧。”
接着又改用普通话：“是啊老师，我是陆红红，您还记得我啊？”
听到路飞鸿喊我老师，有几个女孩子相互递了下眼色，笑不达眼底。
路飞鸿跟离自己比较近，看起来也比较腼腆的一个女孩说：“娜娜，麻烦你去帮我带个班。领班要是问，就说我老家来人了。”
女孩点点头，又冲我鞠了个躬，匆匆出去了。我听见有人发出不屑的轻笑。
路飞鸿显然也听到了，脸上僵了一下。随即跟我说：“老师，您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陪您一起出去走走。”
我点了点头，看着路飞鸿向小院子最里面一间屋子走去。剩下的几个女孩，都没有招呼我的意思，各自该干嘛干嘛去了。
路飞鸿没有让我久等，很快穿着一身运动服，外面套了件羽绒大衣出来了。那身运动服很眼熟，我很快想起来，当初为了让她不那么寒碜地参加学校冬季长跑运动会，我给她买的！
我不由得笑起来：“这衣服现在你还能穿，可见当时我买大了。”
路飞鸿也笑：“其实不大，是我这么些年都没长个。”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个头还是比当初高了不少，运动服的裤脚已经快束到脚踝上方了。
“长高了，”我说，“这样子出去，你脚脖子会不会冷？”
“不会！”路飞鸿跺跺脚回答，“年轻，抗冻！”
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边走边说吧！”
路飞鸿亲昵地挎住我的胳臂，示意和她一起走。我继续笑：“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这么亲热。”
路飞鸿脸上泛起一丝羞赧。她摇摇我的膀子说：“其实那时候我也很想像其他同学一样，围着您转，拉着您手。可是我一想到我可能会拖您后腿，就觉得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我轻轻拍了拍路飞鸿的手，柔声说。
路飞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停住脚步，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问：
“老师，您能接受一个不干净的孩子做您的学生吗？”
我心里一阵疼，不自觉地反过来紧紧握住路飞鸿的手。刚刚在那个院子里的时候我就感觉出异样，但是路飞鸿这样直白地问出来，我到底有一点无力承受。
过了很久，我听见路飞鸿说：“老师，我不求您能接受。但是，您能听我说说话吗？我都要憋死了！”
“说吧！”我长长吁了口气，“老师听着。”
路飞鸿猛地抱住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如同钢针一般扎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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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哭了多久，路飞鸿带我走进一家小咖啡厅，开始了她超长的叙述。
路飞鸿说，其实她一出院门就看到了我，但是她没有勇气和我相认。可真当我们擦肩而过以后，她又觉得，若是错过了这一回，她可能会遗憾终身。所以，她到底又跑了回来。
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换作是我，也不可能那么坦然。
路飞鸿还说，她觉得最对不起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她爷爷，一个是我。我轻拍她的手，除此之外不知还能如何回应。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关于路飞鸿家的完整故事。
路飞鸿的爷爷下放到农村后，因为长得英俊又儒雅，被她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奶奶相中了。路飞鸿的爷爷对奶奶是抗拒的，他希望自己的夫人，是和自己一样知书达礼的女子。但是，奶奶家在当地有权有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愣逼着爷爷娶了自己。
爷爷对奶奶虽然没有爱，却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婚都结了，也就认命和奶奶好好过日子，并且生下了路飞鸿的父亲和三个姑姑。
“他们没有一个像我爷爷，都和奶奶一样蛮不讲理！”
讲到这里，路飞鸿恨恨地说，眼里满是愤怒和厌恶。
在路飞鸿父亲那辈看不到希望，路飞鸿爷爷把目光投射到了孙辈的身上，自幼聪慧乖巧的路飞鸿自然得到了爷爷的关爱。若是依着陆飞鸿奶奶和他爸爸妈妈的意思，女孩子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就可以了。书读多了，也没有什么用。
一辈子不和人争的路飞鸿爷爷，在这件事上固执了一回，他告诉一大家子人，谁若是不让路飞鸿念书，他就离家出走，就投河自尽。
路飞鸿奶奶骂骂咧咧好多天，到底不想做寡妇，只好同意让路飞鸿读书，且是一直读下去。路飞鸿爸妈不乐意，说没有钱交学费，她爷爷说，钱不要他们管，只不许他们因为念书这事歪怪孩子。
于是路飞鸿终于得以顺利上学。三年级那年，路飞鸿爷爷查出肝炎，花了不少钱。一家子又开始打算让路飞鸿辍学了，为这事，她爷爷拿了刀要抹脖子。这才让他们又消停了。
此后几年的时间里，路飞鸿最担心的是爷爷的身体。爱爷爷是真的，害怕爷爷走了自己就念不成书也是真的。然而，爷爷到底没能熬到她初中毕业。
“老师您知道吗？我那时候想，只要让我初中毕业，我能考到县里读高中，我就自己拣破烂卖，也要把书念成。可是，我没有那个命。”
路飞鸿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特别冷静，好像说的不是她自己。我听得难受极了，恨自己没能在她爷爷去世的时候及时出现。
路飞鸿是被她爸妈亲送到上海的，一路上她都想逃，但是没逃到。她在车站告诉警察她爸妈是人贩子，要把她卖了。但是警察看了看他们的模样就笑了，说小姑娘不要太任性，闹脾气归闹脾气，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爸妈。
到了上海，路飞鸿就被她爸妈“卖”给了她的舅舅，一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她爸妈说，只要能让她挣到钱，干啥都行。路飞鸿哭、闹、求，都没有用，后来就绝食。那个二流子舅舅这时倒是跟她说了句人话：“你有闹的这个劲儿，不如花点心思多挣点钱。有钱了，你爸妈还不拿你当上大人供着？”
路飞鸿觉得这个话有点道理。哪怕不指望她爸妈供着自己，但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我记得老师那时候给我们开班会就说过，最看不起动不动就自杀的人。我也不想让老师看不起。”
路飞鸿的这两句话，让我后背一阵一阵发冷。
舅舅见路飞鸿松动了，就找人给她办了个假身份证，改名叫陆红红，年龄也改大了两岁。农村孩子通常读书就迟，这一改，路飞鸿就成了19岁的大姑娘了。
19岁了的路飞鸿被舅舅安排进了自己一个朋友的酒店。开头只是让她做迎宾，后来就陪酒，再后来，就开始陪睡了。
讲到这里，路飞鸿的目光又开始躲躲闪闪了，像极了当初交学费时的模样。我们本来是面对面坐着的，这时不由自主站起身，挪到路飞鸿那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能听出来，她是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但我知道，她不可能轻易下那样的决定。她只是不想让我这个做老师的再跟着她一起心疼。
但是，我能不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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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们还聊了很多。我试图劝她离开风月场所，路飞鸿说，她已经在谋划着了，但是现在还不行。我问为什么，她说她跟爸妈说好了，必须让她的三个妹妹都念书，否则她宁可死，也让他们得不到一分钱。
“老师，我知道您后来去我家找过我。但是我做了这行，觉得实在没脸见您。”路飞鸿握住我的手跟我说，“我不求别的，回去以后，您能对我三个妹妹多点关照，让她们好好学习，别被我爸妈带歪了就好。我自己已经对不住爷爷了，总想着三个妹妹至少能有一个念成书，也算是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路飞鸿说，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个请求很过分，但是，她再没有信得过的人。
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答应了。
那天夜里，路飞鸿跟我一起住进了我下榻的旅馆。她说，老师，让我搂着您睡一晚，去去我身上的脏气。我使劲儿抱了抱她，说:瞎讲，你一点儿都不脏。
第二天，路飞鸿在我还没醒来以前就走了，并且替我结了房费。她在留给我的字条上写着:老师，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妹妹的事，您尽力就好，千万不要把这当成负担。有那样的父母，我自己都不敢保证，她们是否会长歪了。也请您相信，总有一天，我路飞鸿会堂堂正正活回到人间！
我想忍住不要哭，但终究没忍住。
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在上海待下去了。我匆匆赶到火车站，坐上了去杭州的火车。我第一次觉得，旅途是如此索然无味。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在心里念叨，“路飞鸿，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哦！”
念叨念叨，我的泪便又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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