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的心
江 雁
1998年年初，一个小小的感冒，把我打倒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白天咳，夜间咳，睡了咳，醒了更咳。咳到严重时，甚至出现了尿崩的现象，吃药打针，都不起半点效果。
来势凶猛的咳嗽，让我连说句完整的话都困难，更不要说上课了。班长李娜找到我，说她受全班同学的委托，请江老师赶紧回县城看病。他们还说，乡下条件差，再拖拖出大毛病就坏事了。
这样的话，从才上初一的孩子嘴里说出来，莫名让我觉得想笑，却又特别感动。
年轻的时候，真是连请病假都嫌难为情。尤其是在自己手脚都还挺利索的情况下，我更觉得请假是件羞耻的事。可是，我总不能让学生每天至少听四十五分钟的咳嗽。何况身为班主任，我每天要说的话更多。
不得已，从来轻伤不下火线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向学校请假，把课和班务委托给其他同事，决定回城看病了。
临行前，我跟李娜说，虽然课和班务工作都有别的老师接管，但班级管理工作，更多还是需要她来完成。我希望我病好结束以后回来，班里还能像以前一样，甚至更好。
李娜一脸郑重的点点头，像极了一个小大人。看着她那张干净、天真却又透着严肃的小脸，我莫名觉得放心了不少。
回城仿佛只是图个心理安慰。事实上，我在剧烈的咳嗽中，在医院过了一个礼拜生不如死的日子。一个礼拜过后，咳嗽总算减轻了，我赶紧回家，收拾行李再赶往学校。
一路上，我脑子里不断想起我妈常说的话：世上三样狂，猴子学生和绵羊。
我不在的日子，班里的那群猴孩子们会狂成什么样子呢？李娜会不会被他们气哭？我们班的流动红旗还能不能保得住？我心里七上八下。真是归心似箭！
那时候路况实在太差，好不容易一摇三晃到镇上，已经到放学的点儿了。去班上显然已经来不及，走读生该回家的都回家了，寄宿的孩子，此时正是吃饭的时间，我也不便影响他们。
那就先回宿舍吧。我想。
刚到宿舍门口，我便看见毛利拎着一个竹篮子，在离我不远的墙角探头探脑。打眼看到我，她的一双小眼睛立马瞪得溜圆，一边跌跌撞撞地向我跑过来，一边嘴里嚷嚷：
“老师，您可回来了！”
“我的小祖宗，你慢点儿跑诶！”
我一看毛利磕磕绊绊的样子，生怕她不小心再摔个跟头，也顾不上开门儿了，跟着嚷嚷，赶紧向前迎了过去。
转眼间，一大一小两张笑脸胜利会师。毛利想抱我，但是胳膊上的篮子成了她的障碍，我索性连篮子带人一起把她抱住了。
“老师！”
“丫头！”
我们仿佛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开心得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老师老师，赶紧让我进屋，把篮子放下。累死我了！”
抱了好一会儿，毛利突然抱怨道。我赶紧把篮子从她手里接过来，好奇的问：
“你这里装的啥？这是要送给你叔叔么？”
毛利的叔叔和我是同事，跟我一样都住教职工宿舍。
“才不送给他！”毛利把小脑袋一晃，抿嘴笑道，“这是我们送给您的。”
“啥？给我的？你又搞什么鬼？”
我立马板起脸来，准备开始我的说教。
元旦节来临之前，因为偶尔听到有孩子在商量要给老师们送礼物，我就在班上三令五申的交代过：请所有同学以学业为重，不要想着给老师送礼送卡片。都是农村孩子，爸妈每一分钱都挣得艰难，大家把心思花在学习上，爸妈开心，老师也开心。
不等我开口，毛利仿佛就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她一脸狡黠地笑着冲我说：
“老师，法不责众，这可是您说的？”
“是啊，但这跟你送东西有什么关系？”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鬼丫头，这是还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刚才可说了，是我们送给您的，”毛利在“我们”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您快打开看看吧！”
我狐疑地望着她，又看看现在已经是跨在我的胳膊上的篮子。那是一个旧竹篮，上面蒙着一块碎花蓝布，很质朴。现在，它好像正藏着一个惊天秘密，等着我揭开。
我掏出钥匙打开宿舍的门，先招呼毛利进屋，而后把篮子放在了我用来吃饭的破旧课桌上。
毛利一面催促我赶紧揭开篮子上的布，一面笑靥如花的望着我，那笑容，看得我的心瞬间柔软起来。
我屏住呼吸，轻轻掀开碎花蓝布的一角，伸头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毛利咯咯咯的笑出声来，上前一把把那块碎花蓝布扯开了。
是一篮子鸡蛋！
我的喉头有些发紧。我想起住院期间，教我们班英语的孙老师来探望时告诉过我，说她课间听到我们班的学生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带鸡蛋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们又要捣啥鬼呢。
我拿起一个鸡蛋看了看，放了下来。再拿起一个看了看，又放了下来。
“一共112个鸡蛋，我们班每个人两个，”毛利开心地说，“都是我们自己家的鸡下的，没花钱。”
毛利的话，让我瞬间泪崩。我是个顶顶没出息的老师，经不住哪怕一点点的感动。何况这一篮子的鸡蛋，分明就是孩子们五十六颗纯净的心。
毛利慌了。她先是手足无措地看着我，而后又掂起脚尖，笨拙地伸出她的小手，试图替我擦去眼泪。嘴里还在念叨：
“老师你别生气呀，真没花钱，没花钱呢！”
我破涕为笑，捉住她的手，在她惶惶不安的小脸上轻轻拍了拍，跟她说：
“老师没生气，老师是高兴的。”
毛利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朵花来：
“老师，这一个星期我们班同学可想您了。看，”她朝着篮子的一侧伸出手去，拿起一个鸡蛋举到我面前，“这是陈加林画的，好看吗？”
我接过鸡蛋来仔细看了看，不由笑出声来。那个鸡蛋上，生动地勾勒出两三个小人儿，正托着腮呆呆地望着远方，他们视线的尽头，是挂着红十字的医院。
笑着笑着，我的眼眶又湿润了。
“陈加林先画了一个，抓在手里向我们吹牛，说老师肯定最爱他的鸡蛋，可就是不给我们看。结果呢，被他自己一个不小心，摔坏了。我们都嘲笑他，说他就是个坏蛋。哈哈！”
毛利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又羡慕又解恨的样子，可爱至极。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是！他就是个可爱的小坏蛋！你们都是！”
笑了一会儿，我问毛利谁想起来要给我送鸡蛋的。毛利说，是李娜安排的，但她也是听别的同学讲，咳嗽的时候，每天坚持吃加糖的油煎鸡蛋，很快就能好起来。所以礼拜五放学之前，李娜特意开了个班会，说正好寄宿的同学也要回家，我们就每人带两个鸡蛋来，等我再回学校，立刻送给我。
看着毛利一张一合的小嘴，想着李娜站在讲台前布置带鸡蛋的任务，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老师您怎么那么好哭？”
毛利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我抬手作势要打她，她笑着逃开，继续说：
“中午听孙老师说您今天会回来，我们都高兴死了，盼了一下午。一直等到放学，李娜说她要带寄宿生去吃饭，让我一定在这等着，把鸡蛋交到您手上。”
我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瞬间将五十六个孩子的小脸一一回放了一遍，心里有说不出的熨帖。
毛利问我想不想知道最近班里同学表现得怎么样，我笑着摇摇头说不想。毛利又像刚刚初见我时瞪圆了双眼，问我为什么。我说：看着你现在的样子，听听你刚刚说的话，我猜你们一定都很好。
毛利听了，羞涩地笑起来。她说李娜说的，越是江老师不在，我们越要表现得更好，这样江老师回来才会更开心。江老师开心了，病也就好得快了。
我的心越发柔软起来。我有何德何能，能得他们如此的厚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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