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街

江 雁

​

我家住的楼后面，有一条大约四五米宽、半里长左右的水泥小路，在诺大一个县城里，它看着实在很不起眼。不知从何时起，小路边多了些农村来的老头老太们，摆摊卖菜。所出售者，无非他们闲时自己种的一些青菜萝卜等，量少，胜在新鲜。

最初，只是路西头有零零星星几个老人家，守着菜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时间久了，来的人也逐渐多起来。现在，那条路的北边已经被大大小小的摊点完全占据，路南亦有向路北那般发展的趋势。这条小路——如今该叫小街了，俨然变得热闹起来。

大约是因为这里不属于交通要道，且小街的存在大大方便了周边的居民，于公于私，皆默许了它的存在，无人投诉，基本也无人管理。

我是尤其欢喜这条小街的，出了家门拐出个月牙儿来就到了，便当至极。有时候，哪怕用不着买菜，就顺着小街溜达一圈，看看那些处处透着水灵劲儿的黄瓜青椒番茄芹菜，也让人莫名心生雀跃。

除了看蔬菜，我也会观察卖菜的人。这个卖秋葵的老太太一脸刻薄，一看就不好相与，那个卖冬瓜的老爷子瞅着木讷得很，好担心他的冬瓜卖不完，卖红苋菜的那位大妈看起来真是慈眉善目，好让人喜欢。等等。

小街日渐成了规模，来卖菜的也不再局限于岁数大的老人，有些中年人也趁势加入了这支队伍。

我其实更愿意看老人们卖菜。你看他们施施然坐在那里，有人来问价便应上一声，买不买都无所谓。若无人问也不打紧，他们依旧一脸淡然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大妈们要么和邻摊的老姐妹聊些家长里短的事，要么自顾自做着手里的活儿:摘菜，或者女红。大爷们的话题似乎更深邃，从古至今，时局国情，皆有涉猎，间隙不忘啪嗒两口烟。他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沧桑，但并不影响他们骨子里的从容。

中年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摊子上品种更丰富，他们会热情地招徕人到自己这里来买菜，他们的眼睛里，有期盼，有恳求，可多少也会带着些狡黠和算计。

就像我自己教琴不怎么愿意打广告一样，我对于过分热情的宣传，总是敬而远之。况且时间久了，渐渐只会去固定的摊点，除非某天他们的摊子上没有我想吃的东西。有一次我在一个年纪与我相当的大姐那里买了几条丝瓜，走时候听她在我身后嘀咕:这女的好玩，我天天招呼她买菜她也不来，独独今天没叫，反而来买丝瓜了。

​

我忍不住想笑，猜测她会不会再默念两个字出来:真贱！

我最常光顾的，其实正是那个看着木讷的老爷子的菜摊。最初是出于照顾他的生意，后来觉得他的菜确实是好，今儿黄瓜生菜，明儿土豆西红柿，新鲜不说，还摘得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再后来，我多少还生了点儿顽皮心，想要气气他邻摊那个老太太。

说起来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小街还没有今天的喧闹。有一天早上，我去买菜时忘了带零钱。老人家嘛，有人会提供微信二维码，有的却无码可扫。那个老爷子，就是属于扫不了一伙儿的。那天我称了他二斤生菜，一斤毛豆，却一下子没能掏出钱来。

按理说我离家近，回家拿也是可以的。不过人总有惰性，我想着能不多跑那一趟就不要再跑了，于是便问老爷子有没有熟悉的人，我可以扫给人家，他再从人家那里拿钱。

老爷子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邻摊的老太太:“大姐，你那里有没有微信？要不让这个闺女扫一扫。”

老太太顿了一下，又横眉扫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没有。”

说着，手看似不经意地往她的台秤旁边摸索了一下。我原本是不在意的，但她摸索的那一下，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跟老爷子说:“那算了，菜先放这里，我回家拿钱去。”

于是我便准备往家走。在起身的一刹那，我勾着脖子朝老太太的台秤后面望了一眼，堪堪看到她的二维码台卡倒在台秤后边。我瞬间了然，老太太这是不高兴我没买她的菜呢，毕竟她的摊子上也有生菜、毛豆，且模样更富态。

我给了老太太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翩然离去。再回来后，我又让老爷子把他剩下的几个瘪茄子也给了我，并且拒绝了他免费赠我的好意。老太太看看我，又看看自己面前那堆俊巴巴的茄子，脸拉得越发长。

此后，我经常恶作剧一般，跑去老爷子的摊上买菜，且专门挑老太太也有的东西买。我估计，老太太心里没少骂我。

我还喜欢去那个慈眉善目的大妈摊上买菜。春天那会儿，我买了她几株辣椒秧和西红柿秧栽在花盆里，不知是不是土壤原因，开花结果都迟，暂时还吃不得。大妈每次听我说西红柿到现在只红了一个，辣椒才刚打了妞妞，便会笑着抓把自己面前的菜，豪气的让我拿回家吃。我是不能白拿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老人家们卖菜，自然是园子里有啥便卖啥，所以他们摊子上的蔬菜非但不齐全，更不固定。有时候，走一条街下来，从他们那里也看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这个时候，我就不得不另谋它途了。美男子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当然，我最初并不晓得他微信名叫美男子。

美男子不大，连中年人都不算。那天我走过每一个老人的摊位，都没发现有西红柿卖以后，恰好看到他正安安静静坐在一个高高的板凳上，一脸的无欲无求。他的脚边，放着一摊西红柿，一摊甜瓜。

我走过去，说来点西红柿，他微笑着示意我自己挑。待我把挑好的西红柿装进袋子，并准备往秤上放时，他方才一摇一晃地挪了过来。接我手中的袋子时，他差点摔倒。我惊呼一声“小心”，也看出了他竟然是个重度小儿麻痹症患者。

我赶忙自己把袋子系紧，稳稳放在台秤上，而他一边嘴里说着“没事”，一边颤悠悠地过去称重，脸上的笑意明显深了几分。然而对他来说，这几步显然也不是容易的事，中间又有两次险些要跌倒。
我正愁该怎么帮他一把时，不远处有个女子急慌慌地跑过来扶住他，又满怀歉意朝我笑了一下。美男子借那女子力的同时，笑骂一句道:“你说你吧，真是个死眼皮子，才来！”

显然是两口子才有的亲昵。不过女子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将美男子扶到板凳上坐稳，才过来给我的西红柿过秤。然后，先冲我比划出四和五来，又朝美男子指了一下。但见美男子笑眯眯从怀里掏出手机，翻到收款的界面，说:“四块五。”

我了然，上前扫码付款。当我看到“扫二维码付款给美男子”的字样时，不由会心一笑。美男子也笑，并且随口说道:“糖罐子可以带几个回去尝尝。”

我继续笑着摇摇头，说了声“家里还有”，便离开了。不过从那以后，我亦成了美男子和他妻子那个摊位的常客。

小街真的是小，且至少目前来看是没有可能扩张的，但小街以后大约还会更热闹，毕竟路南尚有空缺的“摊位”。日后，我没准儿还能遇到其他看得顺眼的老头老太们，尝尝他们种的新鲜蔬菜，和他们嚓嚓闲呱。

小街如同熙来攘往的人一样，卑微而真实地存在着，烟火气十足，又有别于其他地方的集市。但愿，它会一直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