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三哥

                        江雁

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铁架、木板还有螺丝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又一次想到了三哥。我干活不怕出蛮力，但极怕费脑子，倘若三哥在的话，我是无需操这份心的。

这一想，猛地惊觉三哥离开我们居然已经十三年了。时间真是快得惊人！

我属鼠，三哥属狗。这样两个生肖的人到一起，似乎不是太好相与。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们还小的时候，确实是不太合得来的。父亲对我比较偏爱，只要看到我哭鼻子，便要追问是谁欺负了我，通常情况下，三哥的嫌疑都是最大。但我那时候并不敢讲，因为一旦讲了，待父亲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三哥更得收拾我。矮人一头，只好受点委屈了。

稍微大点儿了，我学会了看书，往往抱着书本便忘了所有。三哥大我两岁，比我懂得心疼日夜为家务事操劳的母亲，常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帮着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然而毕竟也就只大了两岁，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多了点儿。自己在干活，看到我在边上读书，三哥就觉得心里不平衡。于是他常常向母亲告状：

“我妈你看死小艳子，又在那看书。什么书都看，她能看得懂啊？”

好在我妈支持我。她总是莞尔一笑：

“你管她呢？她喜欢看，你让她看就是了！”

三哥虽然很不甘心，无奈母亲并不向着他说话，他也只能狠狠地瞪我两眼，就此作罢。

我们一路打打闹闹的长大，感情却好像变得越来越好。兄弟姐妹六个人，我和大姐最能谈得来，其次便数到三哥。

三哥小气，他的东西从来不许别人碰，但当我试着摸他的老虎屁股时，他虽然嘴上嫌我烦，却并不明令禁止。于是我常常从他的书桌上偷些书来看，他也全当不知道。

我读高一时，三哥在同一所学校读高三。有一次，记不清为了何事，班里要收十元钱，中午回家吃饭时，我就跟母亲说了。那时候我们家正是艰难时期，母亲大约又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一听我说要钱，居然就动起了肝火，斥责我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我本也是个犟脾气，又觉得受了母亲莫名其妙的冤枉，竟跟她吵了起来。母亲愈加恼怒，拿起扫把要打我，我气得摔了碗筷，夺门而出，扬言我再也不念书了。

说不念书，我其实并没有离家出走的勇气，只好一路走向学校，走进教室，一个人趴在课桌上默默流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抵了抵我的胳膊，说是外面有人找。我抬眼看时，见三哥正站在窗户外面。我走出去，看到三哥手里捏着十元钱，向我迎了过来。我以为是我妈给他的，正要赌气说不要，三哥却先开了口：

“小艳子啊，你不要生我妈的气，家里可能确实是没有什么钱了。这是我攒下来的压岁钱，你先拿去交了吧。”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又涌了出来。我呜咽着一边点头，一边从他手里接过那十元钱。三哥嫌弃地皱起眉头道：“赶紧不要哭了，丑死了。那么多人看着呢，也不嫌丢人！”

我破涕为笑。三哥见我笑了，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一句好好学习，便转身朝着自己的教室走去了。

其时，我同桌一直关注着我和三哥之间的互动。她是个性格外露的女孩子，等我回到教室，便追问我这么帅气的男孩是谁。当她听说是我三哥时，立刻两眼放光，问我可不可以跟三哥说，让他做她的男朋友。

我觉得有趣，回家跟三哥说了这件事情，没想到三哥撇了撇嘴说：

“我才不要她做我的女朋友。长得跟非洲狮似的！”

我笑得跌跌爬爬。我那个同学长了一头自来卷的长发，微微带着点金黄色，肤色又偏黑，乍一看确实有点像非洲狮。我没想到三哥就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便如此迅速地抓住了人家的特征。

我作势说要告诉同学，三哥赶紧阻止：

“你不要少脑子，你这样说，人家还不把我骂死？”

我笑三哥既然怕被骂死，还敢这样说人家，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在自己妹妹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三哥替我交了十元钱的费用，却意外地暴露了他的秘密——原来，他居然还是个小财主。我不怀好意的向三哥打听他还有多少钱，三哥一脸抗拒的摇头道：“没有了没有了，全给你拿去了。”

我哪里肯信？我想起母亲总会说，我们家就三哥最会过日子，有点零花钱都攒起来了。不过三哥现在自己说没有钱，我就假装他真的没有。只是从那以后我每次偷他书的时候，总忍不住多踅摸几眼，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小金库给找出来。

三哥看出了我的居心叵测，常常一脸得意地说：“别指望占我的便宜。”

如此，更加坐实了他是个小财主的真相。我越发勤奋地读书，就希望着再去换书的时候，可以有所突破。没想到，好事居然真的叫我碰上了。

三哥有个习惯，喜欢把崭新的钞票夹在书本里，时间久了，偶尔自己也就忘了哪本书里还有钱。有一次我看他的《包法利夫人》，居然发现里面夹了几张新纸币，一毛，两毛，两块，五块的都有，加起来居然十几块钱。简直是巨款呀，可把我这个偷书贼给乐坏了。

后来那几天，我看到三哥就不自觉地露出一脸坏笑，到底把他给笑警觉了。他追问我是不是拿了他的钱，紧接着就命令我：“赶快把我的钱还给我！”

我死活不认账，三哥气愤地一边骂我是女小偷、女强盗，一边把他书桌上的书从头到尾翻了个遍，确信再没有哪本书里面藏钱了，才如释重负。

后来，我们各自成家，又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次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情，乐得不行，特意赶到母亲处和三哥旧事重提。三哥一面笑着，一面犹自愤愤不平地让我欠债还钱。最终，我以一顿龙虾，和三哥了了这陈年旧账。

三哥的动手能力很强。这一点，我们其他兄妹恐怕都要自愧弗如。他从部队回家后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自己学了木工活儿、电工活儿、电焊工活儿，等等。结果，家中凡有什么事情，他基本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极少假手于人。

三哥也很孝顺。夏天一大家子都洗完澡了，只要他在家，总会让母亲把她和父亲的衣服都拿来，交给他洗。倘若他那段时间在外面没什么活儿要干，家里的饭菜也都是他做，不让父亲母亲劳累。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三哥过得很落魄。心情不好的时候，三哥就会借酒浇愁。他的酒量不算小，但架不住滥喝，所以常常是逢酒必醉。为此，他和三嫂两个人没少吵架。父亲母亲包括大哥都教训过他，我和妹妹也曾经劝说过他，他听了虽然点头称是，却没有多少收敛。

我其实知道三哥心里的苦。他年少时自诩聪明，偏偏高考失利，原本指望到了部队能够一展抱负，没想到还是屡屡碰壁。他也一直想努力的多挣点钱，可是总不能如愿。当然这些也不能完全怨别人，他自己的性格，才导致了他后来的一事无成。

然而我却常念着三哥的好。有他在的时候，家里的事儿我基本不用劳神，我自己小家庭里遇到什么问题，也总是习惯和他商量。

虽然我有时候因为他喝酒也很生他的气，但是他待我一直很好，这个好甚至延续到了我女儿身上。他私下里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几个侄女当中，他最最喜欢的就是雨秋。我能看得出来，他是发自肺腑的。我女儿成年以后有一次和我说起三舅，也说印象中记得三舅对自己特别的好。

三哥是因为车祸走的。有段时间，我一直很后悔自己帮三哥贷款买了那辆车。倘若不买车，或许，他也不至于早早地离开人世。

然而人生终究无法假设。就像现在，当我面对着杂乱无章的一堆材料，想要组装起来却不知如何下手的时候，我心里想着三哥若在，便不用我大伤脑筋，可三哥却再也帮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