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极更艳
　　——读《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感想

　　海棠诗社首次诗会，大家纷纷动手作诗，只见薛宝钗的诗，是这样写的：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首句的前半句“珍重芳姿昼掩门”，看上去，似乎直白甚或浅白。然而，就是在这样直白甚或浅白中，却活脱脱地将薛宝钗真实的举动行为，和盘托出，跃然纸上，几乎无一遗漏，使人一览无余。薛宝钗真的是这样的人，自重谨慎，情感决不允许轻易外露，始终锁住自己的心，不让别人窥探到，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态，真实的心理活动。也就是说，自我保护意识强，使别人简直难以捕捉到自己真实心理活动的任何蛛丝马迹。她的所作所为，大约自认为应该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而喜欢她的人，赞美她的诗的人，在这一点上似乎应该与她有共识。第一句的后半句“自携手瓮灌苔盆”，突出强调的是自己动手，绝不依靠任何别的什么人，尤其是在情感甚或爱情世界里，更是坚持这样“自携”精神，坚持守住自己那份孤独的优雅，在紧紧锁住的狭小的闺房里，极其严肃、郑重、丝毫都不可轻视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不足挂齿的平凡小事。第二句前半句“胭脂洗出秋阶影”，说的是人随着岁月更迭前行，每天洗涤与梳妆，与季节的转换，相依相伴，既有平凡中的柔美，又有淡淡的雅香。后半句“冰雪招来露砌魂”，所谓精神外露，是由“冰雪招来”，前因后果，交代得十分清楚明白。第三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白海棠花儿的颜色，纯洁而淡雅，不仅根本与称艳无缘，而且恰恰是娇艳的反面。依物极必反的观点理解，既然到了极其淡雅的程度，反而说明更艳，这样的道理可讲，也能够站住脚。只不过，必须是有见识的人，才能认清楚、看透彻。当然，纯而又纯的东西是世间根本没有的，而略微带点娇柔的痕迹，则是真实与正常的。美的事物中略微带点细微的瑕疵，因此而平添愁绪，则多此一举，有吹毛求疵之嫌。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白帝，是秋天之神，白海棠有报答秋神的愿望，所以才有清洁的体质。她虽然并不言语，任太阳渐渐西落，把自己的光泽掩去。
　　在小说《红楼梦》中，曹雪芹成功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而人物形象所以成功的重要标志之一，便是千人千面、个性突出。而人物个性突出的主要标志，便是什么样人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什么人身上。也就是说，话，尽可以说，但什么话出自什么人之口，则是必须的，毫不含糊的；什么样的事情，出在什么样人身上，也是必须的，也是毫不含糊的。具体说来，同样作的是咏白海棠诗，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思绪与着墨点，各不相同，各有侧重。当然，他们都是从各自实际情况出发的。所谓“诗言志”，自然是在从各自实际情况出发的前提下必须遵循的。拿宝钗的这首咏白海棠诗来讲，虽然通篇咏叹的是白海棠，而实质是借咏叹白海棠，讲的却是自己，讲的是自己的心里话，抒发自己对生活，对人生的真实感受。作为一个官宦且富贵人家的女儿，她的矜持与内敛，在“珍重芳姿昼掩门”已经剖白得再清楚不过的了。至于“淡极始知花更艳”，才是她的真正追求，而“愁多焉得玉无痕”，则是对正确认识自己，正确认识人生与世界最好的诠释。

王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