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读书

阿迪

吾心安处是书乡，权当有麦家所说读书就是回家的字面意思。读书于我而言，实为“奢侈”之事，现在是，过去更是。今天的人们喜欢“悦读”，而我只体味到“苦读”——读书如稼穑。即便如此，我仍嗜书如命，这缘于我哥的一句话——我要读书。

我哥比我大两岁，我小学毕业考上初中那年，他初中毕业考上高中，那时一个班也就几个人能考上，但录取通知却没有他，原因是我家的“成分”不好！他的名额被一个“成分好”的同学顶替了。这样的“落榜”以及落榜后的冷嘲热讽就偏偏无情地嫁祸于一个品学兼优的14岁少年的身上，哥哥一脸的茫然，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他更是整天一言不发——沉默的羔羊；父亲一脸的自责，哀叹自己的出身而影响了孩子的前途；母亲一脸的泪水，嘴里不时地念叨着——孩子命苦。而我虽不懂大人的事，但也愤愤不平——凭什么考上不给上学呀？

哥哥向来懂事，第二天就默默地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去了。锄地、割草、挑水、推粪、收庄稼，样样都学着干。他一次在水稻田拔稻稗回家，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后背都布满了小水疱，两个胳膊前臂全是被稻叶毛刺刮出的血痕，他不敢用水洗，什么也不敢碰到，哪怕是衣服的袖子，碰到就痛疼难忍，加之酷暑的炎热，止不住的出汗腌得更痛，只见他不时地咬牙、皱眉、脸抽搐，就是一声不吭，似乎他早就知道——不上学就该如此。

哥哥一天天瘦了，也黑了。手上的疱变成了茧子，老茧子边上又长出了新茧子，唯一没变的是他每天晚上仍在油灯下读书，尽管他明白自己已无“权”上学校念书了。他借来高年级的课本来读，而且认真程度就像在学校的课堂里，他是在模拟“上学”。但白天的劳累常常使他不得不趴在书本上睡着了——。

转眼到了冬季，一年一度的农田水利河工程建设如期开工。那可是出大力流大汗的苦差事，只有壮劳力才能胜任。哥哥还是被抽了“壮丁”，挖泥、推土、抬土。几天下来，哥哥的肩膀头红肿酸痛，不敢触碰，但他还是咬牙硬撑着。晚上用热水泡脚，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知子莫若父，父亲便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想上学读书？”“是，——我要读书。”哥哥哽咽着说。母亲心疼地看在眼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当晚，父亲就跟我哥说：“这边是没法上学了，也只能看看能不能到北大荒大姑家那边插班复读，你写封信问问姑姑、姑父。”哥哥当即就给姑姑、姑父写了一封信，翌日，他步行到公社驻地邮局寄出了。那时一封寄望北大荒的信要在路上走十天半月。

等回信的日子就像那个年代的孩子巴年一样，每天数着日子。还不完全是，这对哥哥是种煎熬，他不知道等来的是希望还是失望。但他每天都会跑到村口的路头眺望有没有邮政绿自行车来。

最难忘的是离家远行的早上。头一天晚上妈妈就忙活着给哥哥准备四季穿的衣服，还有床单、枕巾、被子，包括脸盆、搪瓷碗、竹筷，甚至连肥皂、针线包都给带上了。我想妈妈是忙了一夜，我起床时看到家里的煤油灯还在亮着。

哥哥也早早起来把学习用具收拾停当了。妈妈开始煮饺子了，妈妈说：“弯弯顺。”妈妈还煮了鸡蛋，烙了煎饼，做了咸菜，还有虾皮，这是给哥哥在火车上几天吃用的。

哥哥刷了牙，简单地洗了把脸，顺便把毛巾用塑料袋装好放进行李包里。哥哥吃了几个饺子就不吃了，一旁的妈妈直劝他多吃点。我也说，哥你多吃点，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呢。我哥说——吃饱了。那个年代一年也吃不上几次饺子，但对于一个即将背井离乡的少年，他此刻的心情又有谁能懂？

父亲用独轮车推着行李走在前面，哥哥背着书包紧跟着。这是去邻乡的柘汪汽车站，乘车去新浦火车站，至徐州换乘，坐到佳木斯再转乘汽车。

我和妈妈、弟弟站在村口朝着远去的哥哥不停地挥手。妈妈眼泪汪汪的，已经抽泣了。

我回屋一推门，就看见书桌上哥哥的初中毕业证和三好学生奖状。怎么忘带了？我抓起来就冲了出去，我跑啊！鞋子不跟脚，干脆就光脚在砂石路上奔跑，完全不知道脚硌痛了，一心就想赶紧追上哥哥。我边喊边追，总算赶上了。我把东西交给了哥哥，哥哥问了一句：“脚硌疼了吧。”我说：“不疼。”哥哥依依不舍地看着我说：“回去吧，——我走了。”说完，我与哥哥挥泪而别，我俩边走边回头，直到谁也看不到谁了……

哥哥运行了，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一下子掏空了。从小到大我都是哥哥的跟屁虫，什么事都有哥哥照护着。这让我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骨肉分离之苦。我去房前屋后，去田间地头，到处找寻哥哥昔日的影子，我跑着找，流着泪找，我多想哥哥不要离家！到了晚上，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脑子里全是哥哥。我俩自小到大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冬天脚凉我会放在哥哥的身上取暖。夏天天热，哥哥把靠近窗口的床头让给我睡。现在身边没有哥哥了，心里倒有一种无名的惆怅袭来。我用火柴点亮了油灯，油灯旁便是哥哥昨晚还在温习的书本，而现在的他已在火车上颠簸着，可我的泪花里依然是他伏读的样子——。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和我哥，我哥和爸妈都是在度日如年地熬着。我们一家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收到对方的信，哥哥怕父母担心惦记就经常给家里来信，汇报自己的生活、学习情况，当然信上都是让家人高兴的事，从未有半点埋怨或自己生活学习上不顺心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妈妈每次听完信，习惯性念叨着：“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命苦。你去哪家不好，非到俺家来啊！”

终于，“文革”结束，高考恢复。我哥也如愿参加高考并继续上学读书了。而我哥那句我要读书也着实影响了我一生，以至于我现在每天都离不开书本。

谨以此篇献给我哥和我哥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