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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回顾 | 悲乎,姑妈竟未留下自己像片


年前,《新三届》公号推送鄙人《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族兄胡适纪事点滴》一文。文中提到抗战时家父经我姑父程本海引荐给族亲胡适(原名胡洪骍,与笔者同一辈分),在徽州宁国的国民政府难民救济署谋得账房差事云云。

程本海生前相片。

姑父程本海(1898—1980),安徽绩溪仁里村人。1923年在上海组织“绩溪学社”,同年还与胡梦华、许士骐联合组织“徽社”,任《微音》月刊主编。1930年应聘往任大龙县百侯中学校长,创办师资训练班。1935年秉陶行知(1891—1946安徽歙县人氏)命回皖,任省教育厅辅导室主任。1948年年末随胡适去台湾,任台湾教育厅督学。

缘于同乡、族亲、同是文化教育界名流之故,程本海得到年长七岁的胡适先生提携自在情理之中。1924年,姑妈胡素月和程本海结为秦晋。

然而,艰难时世风云激荡,人生无常飘忽不定。匆忙间,程本海也许以为“后会有期”,故撇下妻子和次子,携已从大学毕业的长子程源申(1925年生人)随胡适等人登上飞台岛的航班。片。

绩溪仁里宗祠乡贤集锦,上排左三为程本海。

姑父程本海当年的忙乱与疏阔,生生造成那浅浅海峡骨肉分离,夫妻再不相聚的人间悲剧。

姑母和小儿子留在上海,程本海离开大陆第三年(1951),已上中学的小儿子因突发心脏病,经地处虹口区的市一人民医院抢救无效亡故。就此,姑妈孤身一人凄凄惨惨戚戚,孤灯清影苦度二十多载光阴。

姑妈胡素月,生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 ,殁于1976年,享年七十有六。去年清明,我去绩溪上庄给父母祭扫墓地,曾想着今年的清明去一趟绩溪的仁里,祭拜姑妈的坟地。无奈时值上海闹疫情,“静默”三个月不得出行,只能心香一瓣,遥祭姑妈。

姑妈是绩溪上庄村人,祖上自光绪年间在绩溪经营“乾源泰”茶号,延续几代人,民国年间发展至“十里洋行”上海滩。

家父上面有俩胞兄一胞姐——大伯观培、二伯观业、胞姐素月。其中二伯去世早,留下一双儿女。后来大伯在上海四川北路开“乾源泰茶庄”,二伯家一双儿女由大伯抚养长大。姑妈素月则嫁给了同是绩溪的仁里村人程本海。

上庄老家由族兄胡适题“乾源泰” 店招。

打我记事起,就记得姑妈与大伯他们家一起居住在闸北区老北站附近一条老式弄堂石库门的底层大客堂。大伯家住宽畅明亮的前客堂,姑妈单身一人住后客堂,上有个二层阁,房间有点低矮偏暗。客堂外面有个不大的天井,种了点花草植物。小时候父母带我们去看望大伯和姑妈,堂兄弟几个常在天井里打弹子玩刮片。

印象中那时的姑妈,外形纤细瘦弱肤色白净,常用刨花水打理头发。一双久缠后留下的小足几乎把脚指头嵌入脚掌心。她常年吃素,每天练习毛笔字,一手小楷字写得颇为端正娟秀。现在想来她之所以吃素的缘由或许是祈求上苍对自己日夜思念丈夫、大儿子的祈福,她书写时的笔墨,仿佛是在倾诉、排遣内心孤寂与苦痛。彼时,海峡两岸严禁通邮。何况,作为去台人员的家属,孤身一人的姑妈心中压抑与凄苦,难以想象。

听父亲说,姑妈和大伯在老北站居住的石库门房子,以前是姑父搞教育出版事务的场所。1948年天色阴暗的深秋,国民党政府摇摇欲坠,姑父程本海名义上是应台湾省教育厅长许恪士之邀任台湾教育厅督学,实际上是蒋家王朝迫于大势已去,走为上计,利诱裹挟一批文化教育界人士去台湾效劳。

当年48岁的姑妈带次子为嘛未随丈夫飞台,而是选择留在上海,至今仍是让人猜不透的谜。我想,无外乎这么几种原因:一是受制于航班乘员限额;二是姑妈囿于传统观念,眷恋故土不舍离家;而最有一种可能是姑父程本海天真地以为飞台仅是暂短的离别,总会有机会重返故里夫妻团聚……

1948年深秋,姑父带着长子程源申一去不复返。直至姑妈去世,整整28年,夫妻竟无一封家书往来,也无半点信息传闻。饶是如此,夫与妻、母与子隔海相思,魂牵梦萦,再无相见之日。

1976年2月姑妈去世时,大陆和台湾仍处于封闭状态,尚未"三通"。

自姑父携子去了台湾,姑妈终身未再嫁,更没有子孙为其料理后事。我们辗转联系上了姑父在绩溪中学当教师的外甥——俊根表哥,以及回乡插队,上调至绩溪县城工作的我二哥等一众亲友,在姑父的祖籍地仁村里找了块地落实其安葬。

一个月后,我堂姐的女儿亚娟乘坐长途汽车将我姑妈的骨灰送至绩溪。众亲友一起将姑妈落葬在仁里村河溪对岸名叫小洪坑的山上。

1976年3月俊根表哥(中)和我二哥(右)在姑妈落葬后,在简陋的坟墓前留影。

姑妈去世时,在台湾的姑父尚健在,然彼此隔绝音讯,台湾的丈夫和儿子无从知晓。同样,四年后的1980年姑父程本海逝世于台北,大陆亲友也一无所知。

姑父携子去台后,年近半百的姑妈迫于生计,去了一家茶叶厂做捡茶女工,终日无精打采郁郁寡欢,我家男孩兄弟共四个,父亲是一所小学收入微薄的教书匠,母亲靠一台缝纫机,帮人缝缝补补贴补家用,男孩又都在长发头,家里生活拮据可想而知。

三年自然灾害,我刚7岁,母亲动了将年幼的我过继给姑妈的想法。记得彼时母亲给我穿了新衣新鞋,我以为是去姑妈家玩,手舞足蹈不胜喜乐。临出门时,被懂事的大哥给拦下了……

事后往深处想,如果真成了姑妈家的继子,或许能为父母减轻生活压力,自己童年也可能过得滋润一些,可遭逢“文革”我又会经历什么样的磨难还真不好说。

72年我中学毕业被分配在上海一家运输公司的修理厂做油漆工。那时上山下乡还未结束,进国企捧个铁饭碗来之不易,所以工作格外拼命卖力,还当了车间团支书。领导看这小青年蛮有上进心,可考虑发展入党。结果政审一查,我父亲曾在胡适介绍的“难民救济署”谋差时填写一张国民党表格,那年代扯上这层关系犹如五雷轰顶。 

回家问父亲说是不记得了。又回忆后想可能有这档事的。姑父程本海与胡适是文化教育方面的至交,又同是绩溪人。父亲与胡适又同是绩溪上庄村的族亲,彼比的老宅相距不远。抗战时,姑父曾介绍父亲跟着胡适去徽州府宁国难民救济署学做记账弄了半年,领过一张什么证,早就不知弄那去了。后来或许是领导念那个年代历史痕迹浅淡,又且“重在自我表现”,抬抬手让政审过了。 

说起姑妈,还得说一个人——曹诚英(1902—1973)。姑妈胡素月早年就读于中央大学农科学院,与胡适的红颜知己曹诚英是大学同学,姑妈大她二岁。曾听上庄老人说,姑妈同曹诚英关系甚好。曹中央大学毕业后,于1934年赴美国康奈尔大学农学院主修遗传育种,1937年获得遗传育种学的硕士学位归国,是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来上海时还几次上门看望过我姑妈,曹1973年因肺癌逝世于上海。她的坟墓今仍建在绩溪通往上庄的乡道路边。

曹诚英生前与胡适合影。

生既无缘,死亦盼归。痴情之女曹诚英与胡适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江湖上有多种版本,不在本文置喙之列。

1931年姑妈毕业中央大学农科学院,正值中华书局出版姑父程本海与陶行知合著的《在晓庄》一书。姑父姑妈琴瑟和鸣,门当户对。

我曾有过四次搬迁家的经历,每次都会处理或丢弃一些无用过时的书籍。唯有一本民国十二年(1923)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重约8公斤的《韦氏大学英汉词典》(见下图)一直珍藏身边,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头矣。因为这是姑父去台湾时留在上海家的信物。

重约8公斤的《韦氏大学英汉词典》。

蔡元培为词典题序影印件。

词典由民国时期的文化教育界顶尖人物蔡元培、黄炎培、蒋梦麟,郭秉文、陈布雷作序。词典首页上盖有“程本海”椭圆型私人印章。姑妈在去世前,将它送给了我留作纪念。我除了把它视作一件老古董外,更多的是抱持一份对姑父姑妈的思念之情。

1983年两岸已开始三通”(即通商通航通邮)。那年三月,台湾表哥程源申寄了500美金给绩溪我姑父的外甥俊根哥,希望能把母亲在仁里山上的坟墓修缮一下。在绩溪的二哥也帮着一起忙活改建墓碑凿字。台湾表哥特别叮嘱一事,要在其母亲坟墓上装一捧泥土邮寄到台湾。我二哥按其要求,通过邮局邮寄了一袋姑妈坟上的泥土给他。

当时年近六旬的源申表哥收到后,泪水涟涟,恭恭敬敬将这袋泥土装入红袋挂在家中墙上,拍了照反馈给大陆的亲友,众人见照,无不动容。

特别让源申哥几十年来痛心疾首的是,由于当年匆忙与疏阔,竟未随身带上一张慈母的像片。而这边由于姑父姑妈在仁里的居所落入程本海堂弟名下,家人的照像册不知所踪,故想尽办法竟未觅到姑妈生前一张像片!

1995年11月,源申表哥、淑幸表嫂(左二,左三)来看望舅舅(左)舅母(右)时留了此照。右站立者为笔者和小弟(后排左一)。

源申表哥在合影背面为笔者题字。

1993年台湾表哥表嫂一家来上海看望舅舅(我父亲)。尔后,专程包车去了他父亲的故乡绩溪仁里村,祭拜了相思相念了近半个世纪的母亲,还顺道去了母亲的出生地上庄村,去了他父亲至交胡适的故居,还给当时很破旧的胡适故居捐了2000元。这在当年算是一笔不小的捐款。

前几年在台北的源申表哥因病去世,但他已了却回大陆祭拜母亲的夙愿。

上庄是我老家,往年至少每年去一次。仁里古村落也去过几次,那里群山环抱,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有千年仁里之誉。现已发展成绩溪知名的旅游景点。

虽然知道姑妈安葬在姑父的故乡仁里已有近40年,但从未去过,也不知她的坟墓在何方何处。

今年八月上旬,尽管上海和外地疫情尚有零星散发,加之高温炙烤,远走外埠尚有余悸。可是,我依然义无反顾去了绩溪仁里,恭恭敬敬祭拜敬爱的姑妈大人。

二哥二嫂他们虽长住在绩溪,但也只知姑妈坟墓的大致方向。后幸得到二哥在仁里一位朋友帮助,他知道具体位置,并一路为我们作向导。

爬山涉水祭拜姑妈坟塚。

仁里村桃花坝下有条溪流,河溪面宽约四五十米,水面没过膝盖。去往对面小洪坑山上需先涉水再上山。头顶酷暑,水底尽是卵石瓦砾,有点儿硌脚底心。

上山几乎无路,湿滑的双脚只能踩着高低不平的荆草堆往上攀爬。最后凭借向导朋友的手,才拉拽上去见着姑妈孤零零的一座墓塚。墓的风水挺好,背山面水,可尽览仁里整个古村落。

墓碑已开始风化剥落,看得出有些年头无人前来祭扫了。向导朋友兼着当地金牌导游,熟谙仁里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他告诉说,在仁里村只要提起程本海,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名人,仁里祠堂挂着他照片。至于这小洪坑山上还葬着程本海夫人胡素月,全仁里村知道的不会超过十个。听之,心中不免有些悲戚与隐痛。

生前未留存一张像片的姑妈墓碑。

笔者肃立在姑妈墓碑前。

离开姑妈坟基时,默默对她说:您守活寡一生,死后却不能与姑父合葬在一起。如您天堂有灵,不远处的仁里祠堂姑父照片,会陪伴您的。

在回上海的路上,我一直在寻思:姑妈是三从四德封建礼教的受束缚者,她那双被裹缠的小脚便是例证。同时她又是民国时期大学毕业的知识女性,接受过近现代思想自由开放和新文化新科技知识的洗礼,尤其对于一个徽州女人来说,两重人性和价值观的交织太过惆怅与沉重!

传统与现代,在婚姻家庭观念上她无怨无悔选择了前者。

在台北的表嫂和她的外孙、外孙女,也就是姑妈未见过的儿媳和重孙,给我寄来的照片。

由此又想到了时下出现的台海危机,呈剑拔弩张之势,平静的海峡正翻滚汹涌波涛。依旧在台北工作生活的姑妈的儿媳、孙子孙女及重孙们他们都还好吗?在我已走过近70年的人生旅程中,何时才能跨过那“一湾浅浅的海峡”,去看望那里的表嫂表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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