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萱草可忘忧，可是，你又如何能让唐代诗人王建解忧？他的桂花早已落满了仲秋月下的秋思和忧伤：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八月仲秋人望月，恽寿平却是月下扶阑望桂枝。桂花是八月花神，“霜薄花更发”。唐寅在诗中说，春天里看杏花，秋天就要看桂花：
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
南田花园里，有两株桂花树，左右当庭，双桂留芳，枝叶对生，花开叶间，却不知，南田的桂花，是金桂，银桂，丹桂，月桂……还是天香台阁？
金桂花色黄，银桂花色白，丹桂橙红或橙黄，月桂淡黄，天香台阁～～乳白或金黄。
南田《金桂馨香图》
万籁无声天境空，唯见桂花点点，竟如飘雪，静静坠落。恽寿平想起了王维的《鸟鸣涧》，他只要做那个空山赏桂的闲人：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恽寿平也写了一首桂花诗，竟如王维的诗境一般的空明：
桂雨生晓寒，繁枝绿云结。
隐几如空山，残花点秋雪。
恽寿平又闻到桂花暗香袭来，沁入心田。清人王㮣说，阴阳一嘘，月桂则香生金粟，自形自色。觅诗闲吟，南田又吐出两句桂花诗：
玉霜凝烟霄，金粟满鲜翠。
恽寿平早年在杭州灵隐寺出家，他自然记得唐代诗人宋之问《灵隐寺》中的名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原来，桂香是天香。只是，宋之问并不像别的诗人们善写“南枝”，他可是偏写“北枝”：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北枝和南枝有什么不同吗？唐代诗人李峤《鹧鸪》诗云：
可怜鹧鸪飞，飞向树南枝。
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
南田花园的桂枝向阳而发，故为南枝。天香漫漫，恽寿平在桂花树下踱步闲吟：
天香玉露消，丹药杵无声。
高处应难翦，枝犹蔽月明。
桂影扶疏，那一日恽寿平又连吟四首桂花诗：
（一）
香风夜不歇，秋云昼不开。
虚堂赋招隐，人在小山隈。
（二）
枝上霜气清，树底青苔薄。
密叶漏金风，空阶细花落。
（三）
天香玉露清，丹药杵无声。
高处应难翦，枝犹蔽月明。
（四）
花向月中飘，秋从花里过。
爱月恐秋残，吟秋枕花卧。
南田桂花图
香风如剪，裁下香句，酿成香诗，殊可品香：
香风夜不歇，空阶细花落。
丹药杵无声，吟秋枕花卧。
莫非桂花的秋香熏得南田枕花安卧？却见唐代大诗人李贺早已长倚画阑：
画阑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三十六宫，出自东汉文学家班固的《西都赋》：“离宫别馆，三十六所”。唐代诗人温庭筠诗吟：“三十六宫花离离”；唐代诗人徐凝也有诗云：“三十六宫秋夜长”。
且莫说三十六宫，恽寿平只要在南田花园赏桂。也不要说南田迷醉不起，他只是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醒来画桂花。
恽寿平醒来便去画桂花了，连月亮都已找他不见。其实，这并不稀奇，清晖澹忘，紫箫声阕，如此的诗夜，南宋词人蔡伸也早已不见踪影了：
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蔡伸是蔡襄孙，一樽芳酒，望断碧云，哪知他也是一个诗中倚阑人：
（一）
两地离愁，一樽芳酒，凄凉危阑倚遍。
（二）
望断碧云无锦字，谩题红叶有新诗，黄昏微雨倚阑时。
不过，请诸君且抹去离愁，还是快来听课吧，张熊老师又来讲设色桂花啦：
叶或墨画，正面浓，反面淡，或用浓汁绿画。丝筋墨者用深墨，绿者用花青或淡墨。花瓣或径用黄粉画，或用黄粉钩成小长花瓣。花底之嫩梗，概用汁绿。枝梗或用墨，或用柘墨。
然而，张熊只讲了设色桂花，却没讲墨桂。可是，南田最喜欢墨桂。
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恽寿平临仿文徵明的《墨桂图》，惟见朵朵墨花将开吐蕊，未放星攒，偃仰得势，花叶生姿。
恽寿平说，文徵明的墨桂深得赵孟頫的风韵，“洗脱纤尘，天趣泠然，足称墨林仙品 ”。恽寿平之所谓赵孟頫的风韵，即士人之品韵和文人画之风貌。赵孟頫号松雪道人，明代大文人王世贞说：“文人画起自东坡，至松雪敞开大门”。
其后，文人画的清雅之风又缓缓吹过元四家……明四家……清初四王，终于盘桓在南田花园的上空，又穿掠过堂前那两株桂树的花枝。
恽寿平望见了飘浮在桂枝上空的云霞，遂在《墨桂图》上题写一诗：
薇垣簪笔待仙郎，初听云璈醉锦堂。
无数䌽霞骑凤下，月中先折一枝香。
南田墨桂图
月中折桂，那便是仙桂了。不仅唐寅说桂花是仙桂，晚唐诗人许浑一生写水，坐钓月矶，却也偶吟月中仙桂：
灵芝霜下秀，仙桂月中栽。
晚唐诗人杜荀鹤天性苦吟，却为月中仙桂欣然赋诗：
想得月中仙桂树，各从生日长新枝。
许浑和杜荀鹤都在吟哦月中仙桂，杜牧却说，仙桂不在月宫，南山才是仙桂的故乡：
北阙南山是故乡，两枝仙桂一时芳。
卢照邻羁卧山中，这个幽忧子满身都是飘飞的南山桂花：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李白见到了南山的桂仙，还写了《咏桂》诗：
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
其实，早在汉代，便有一首远方的佚名古诗，也讲桂树生在南山：
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
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也许，仙桂原是从南山飘去了月宫，而且，还带去了爱情的花枝。所以，朱淑真才说桂花是“天上人间物”，只是，这样的诗句，人间至美，再不可寻：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月待圆时花正好，花将残后月还亏。
须知天上人间物，何禀清秋在一时。
朱淑真写书窗下的桂花，唐代画家周昉却是画琴台上的桂花。他的《调琴啜茗图》，绘有秋日里的两株古树，其中一株便是桂树，而这或许是古人最早的桂花图了。
宋人也偶画桂花，据说宋徽宗、李嵩、马和之就画过桂花，可惜未见传世，据说便只是传说。
赵昌倒是画过《桂花翎羽图》，他自号“写生赵昌”，传世之作除了《写生杏花图》，还有著名的《写生蛱蝶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恽寿平多次摹仿赵昌的写生，以至连乾隆皇帝都要御笔题赞：
古来绘事称赵昌，南田无乃登其堂。
丹青淡染水云乡，满幅秋意含清光。
恽寿平就摹写过赵昌的这一幅《桂花翎羽图》，并赋诗题：
金粟飘香秋正清，芙蓉江上露华明。
清波莹澈真如镜，原上飞来有鹡翎。
元人喜绘梅竹，画桂花却不多见。我知王渊曾作《小山丛桂图》，一不留神竟成一世名迹，四百年后，就连孤倔的金农也要竖起大拇指。
尽管倪瓒没有墨染桂花，却写过一首情思缱绻的桂花诗，桂花留晚色，泠然归梦长：
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
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
玉绳低缺月，金鸭罢焚香。
忽起故园想，泠然归梦长。
倪瓒不作桂花，或是因为他只作枯枝。然而，倪瓒的胸中逸气，早已浸透了恽寿平的风骨，故而南田的桂花枝，亦如倪瓒的逸笔，寂寞姜怆，萧散旷淡，南枝寒蕊，淡却⾊相。
南田桂花图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恽寿平在丛花中妙写桂花，作《仙圃丛花图》，又赋诗云：
杜若冷秋苑，桂枝摇青丘。
毫端真烂漫，花满一庭秋。
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春三月，恽寿平早早便已念秋，遂作《桂花图》并题诗跋，因此他是以春笔而作秋思：
青昼银轮散月华，高低寒碧护晴沙。
一秋青女劳金剪，捣尽流黄细作花。
倪瓒和南田的桂花诗，都是秋光，都是晚色，都是寒碧，都是月华。只是，倪瓒只作诗梦，夜歌卧断桂花影；而南田细作桂花，却要画出桂花的香艳和冷美：
枝上秋云金粟冷，衣边香露玉杯深。
“明四家”不止文徵明画桂花，沈周就画有《丹桂图》《黄菊丹桂图》《桂花书屋图》和《折桂图》，并在《折桂图》上题诗云：
江东八月有秋风，举子攀花望月中。
此是词林旧根柢，一枝新发状元红。
沈周《折桂图》
岩桂香飘，才子怎能不爱桂花香？唐寅画过菊香，又来画《天香图》《天香书屋图》《折桂仕女图》和《嫦娥执桂图》。有意思的是，他画《嫦娥执桂图》，又想着嫦娥也爱他的风流，要折与桂花的最高枝给他呢：
广寒宫阙旧游时，鸾鹤天香卷绣旗。
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
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四月，恽寿平摹唐寅《天香图》意，画了一幅《仙桂新枝图》。在明四家中，恽寿平似乎更偏爱唐寅，也许是因为唐寅的才气，也许是因为唐寅和他自己一样，有一种灵魂的高贵和心性的孤傲。
南田 清桂花
然而，恽寿平，他的高贵更是矜贵；他的孤傲，原是孤鸿影。
又一阵桂香飘过，天香暗逐风回。
却还见桂花树下，南田孑然孤吟：
飞尘不上桂花枝，树底孤吟动远思。
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中秋，月亮圆了。倚阑月到天心，隔墙风动花阴，一刻良宵万金，可怜少个知音。望着月桂枝，恽寿平画了一幅《桂月图》，月移清影，长更坐尽，云淡秋空，天香蟾阙。那一夜，南田一定走进了月宫里。
或许，恽寿平还要再涂抹上一朵白云：
清康熙六年（1667），三十五岁的恽寿平又开始学习元代画家曹云西的竹枝画法。秋光烛地，且看南田《芦滩秋雨图》（现藏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长林远岫，秋水澹澹，岸草平沙，落⽇啼鹃，尤见几株竹枝，止留一片闲云，琼华翠茎，玉屏风冷，袅袅猗猗，亭亭净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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