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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了去死”和“擀点饭来吃”

朱四维口述 蔡坤一整理

1970年8月底,四川凉山五道箐农场集训队每个人只剩下几両饭票,心里只想着怎么度过月底这两天。

30号这天晚上,突然听万天忠在地铺自顾自叫:“我饿啊,我饿得好难受啊。哎呀,太饿了,我饿得要死了……”万天忠晚上没吃饭,从别人嘴里知道他中饭也没有吃,下午被驱赶着劳动,所以他肯定饿得特别难受。

这段时间集训队人员在刑讯逼供下该交代和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被转到农场仓库集中关押,在仓库的木地板上打地铺。小偷小摸的王天柱被刑讯逼供自杀了;屈打成招的反革命强奸轮奸杀人案龚联宇、孙世杰、袁楚才被捕关进了普格县看守所;被恐怖吓疯了的民兵尹大林也控制住了。特别是一身蛮力又桀骜不驯的宋良虎也被捕关进看守所,农场一手遮天、一人说了算的革委会主任李肃仁对集训队看管松了很多,关仓库里放出来吃饭,劳动,晚上也不再用绳索捆绑或戴农场自制的土手铐睡觉了,但仍然严格地不许与其他人接触。

集训队的人吃饭前,要在厨房前边的空地上集合,站成横排拿着毛泽东语录本,念:“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凡是错误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待所有的人打完饭,集训队的人才最后买饭吃饭。其他人午休,集训队人紧接着出工劳动。

集训队住宿的仓库一盏灯从顶上吊下,农场自己的小水电发电,电压不足灯光昏黄。前段时间万天忠陷入了单相思,迷恋上场花。晚上仓库门锁起来,里边的人稍放松一点,万天忠走到对面地铺对唐禄彬说:“今天我看见她望着我笑了。”唐禄彬在集训队列为有重大问题的人,心情沉重未置可否“嗯”了一声。万天忠兴奋地继续自顾自说着。

那是农场有着大家闺秀气质的女知青,祖上是望族,鼻梁挺、脸白皙,头发微黄带卷,有几分希腊美,说话时亲和甜美,爱微笑。有一把小提琴不时拉一拉,虽然尚属初级阶段,这在女知青中就很突出了。大家喊她“爱琴海”。

集训队受惩罚干重体力劳动,挑粪水给果树施肥,其他知青们在果树地周围散步。每当女知青打堆站在路边说话时,万天忠无论如何都要朝她们望上几眼,总觉得那张脸在向自己微笑。于是他挑着满满的粪桶尽量走得潇洒,一只手扶扁担或抓着桶系,一只手摆动弧度加大。待走出了她们的视线,立即放下粪桶大口喘气。

“她今天又向我笑了,你看见没有?”万天忠兴奋地赶紧去拿烟,唐禄彬只好附和着点点头。“来,抽烟,抽烟。”他的烟没有了,又拿饭菜票去换,好些晚上都在兴奋中度过。

万天忠的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平时安排他监视知青头头前大联委主任胡义迁。他连衣服也是借的,铺笼罩被什么都没有,典型的打滚龙被指定与胡义迁合睡,共用被褥一人睡一头。他睡觉规矩不踢被盖,手自然放两边平躺,保持一个姿势直到醒来。现在他半躺着抽一根烟,脑中浮现出那微笑的脸,想起去插队落户的知青点跳丰收舞注1,喝酒,扇盒盒注2,上了注3,安逸;又想起在西昌城扇了个知妹儿一同下洋火(偷钱包)……睡意袭来。

下洋火女知青接二把,万天忠被抓住受审:“有无同伙?”“有有有。”知妹儿也很快被抓。事后有人说万天忠咬出知妹儿不落教也很瓜(傻),他说你晓得啥子哦?一个年轻的女娃子无钱无粮无去处你叫她咋办?她肯定只有去……抓进看守所有吃有住就是进了保险柜,这点都不晓得你才是个瓜娃子!

8月30号晚万天忠没一点东西吃,睡在地铺上叫:“哎呀,我饿啊……饿,难受啊。我要死了,我要饿死了!”联想到前不久王驼背注4死前都喝了一大碗稀饭是饱死鬼,万天忠又断断续续地说:“我划不着啊,死也是个饿死鬼,我要当个饱死鬼,我吃饱了去死!”

他突然从床上趁起来:“让我吃饱了一顿就去死,你们大家给我逗(凑)一斤饭票逗(凑)点菜票,我吃饱一顿就去死!”见大家没有搭理他,又重复了两次。这时有人搭腔了:“一斤饭票?还没等你自己死就把你给胀死了。不行,不能给你逗那么多。”万天忠说:“那么给8両也行。”“8両也不干,我们现在都没有吃的了。”“那就这样吧,6両饭票,明天的菜,不管是什么菜多少钱一份,两份菜。我吃饱了就去死,你们给我逗一点。”没有人理会他,这像个笑话。

与他一铺的胡义迁说:“好吧,我去帮你要一要。”胡义迁曾经是知青头头,即使进了集训队还有影响力。他爬起来顺着铺位边走边说:“万天忠说他吃饱了一顿就去死,你们凑点饭菜票来让他做个饱死鬼吧。”“你给点饭菜票嘛?”他站人铺前说,又走到我面前,我是他好友:“朱四维,你也给他逗点饭菜票吧!”胡义迁边问边走,在仓库里来来回回转着圈走了两三趟。万天忠眼睛跟随胡义迁移动盯着被询问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是个笑话?可苦到笑不出声。是个蠢话?可惨到骂不出口。其实自从进了集训队,大家就没有再笑过,也没有一个人出声责骂过,除了批斗时责骂自己。

周心泽问:“你吃饱了不死怎么办?”万天忠说:“不死你们把我弄死,咋个弄死都可以。我吃饱了一定去死。”周心泽说:“吃饱了你去死,逗了饭菜票的都脱不到手。把你弄死那更脱不了手,我没得逗出来的。”再也没有人搭理,没有人说话了。

胡义迁又喊了几次没有人响应,转过身对万天忠说:“你看,都不给你逗饭菜票。嗯,你只有继续饿,没办法。”万天忠用快要哭出的声音说:“难受啊,饿啊,要饿死了。给我逗点饭菜票……”“你们就帮帮忙吧,让我吃饱了就去死……”声音越来越小。

第二天是8月31号,要9月1号才发饭菜票,这天万天忠更没得吃。这一天他没有起床。民兵来开锁开门放我们吃饭出工时,都说万天忠病了。当天民兵值班的是老好先生、农民工周良吉,万天忠向他请了假,我们没有再关心这件事。

午饭时集训队照例在伙房卖饭菜窗口前方空地,低头有气无力地念语录:“……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陈幼斌,中等壮实身材,脸微胖有些憨厚,眼睛大而有神。打饭高峰时他来了,拿了一个空碗走到排队的人面前说:“借几両饭票、借点菜票来嘛。”他问了好几个人,问到的人都摇摇头。“那么给点饭票菜票来。”他说。也没有人回答。于是陈幼斌就在卖饭菜窗口的旁边端着空碗站着。他有点微胖的脸颊凹进去了,颧骨突出脸色菜黄,眼睛显得无神却更大了。他手很巧肯帮忙对人和善,给很多人修理过日常用品,也修理过收音机。还用18号粗铁丝做了多把像工艺品一样的火钳送人。看到关係比较好的人这次改口说:“擀点饭来!”连求了好几个人都没搭理,他们都垂着眼皮,脸转向一边不敢看他。

陈幼斌并没有进集训队,但他随时会被弄进去变成“坏人”大家心知肚明,必须要划清界限,没有人敢给他饭菜票,也没有人敢擀饭菜给他。陈幼斌一直站在那里,看没有人来打饭了,失望地拿着空碗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寝室去了。

集训队的人还站在那里低头念语录,我把头稍稍偏过去看着陈幼斌凸显肩胛骨的背影,心里特别悲哀。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想接济他,但我是进了集训队定为有重大问题的人,如果我和他有任何接触,他马上会受到审讯受到严刑拷打,被强加罪名关进集训队我会害了他。另外我自己也只剩半斤饭票,中午三両,晚上二両,还得做强体力劳动,我想帮也帮不上。

陈幼斌绰号叫“联科夫斯基”即称“联儿”,意思说他思路宽联想能力很强,是五道箐农场最能干的人。他成都七中1965年高中毕业,成绩优秀动手能力强,因父亲参加过国民党,未能被大学录取。可惜天才被掐灭人才被埋没。现在天天喊出创新型人才,如果他得到机遇和培养,在高科技领域和创新领域都可以做出显著的成绩。在农场,有一批全省最好的中学——成都七中高65级高材生,数理化尖子,竞赛名列前茅的,当过学生会主席、干事的,都因出身问题“不予录取”。

1968年我受某公社委托制作大功率电子管扩音机广播站用,邀请陈幼斌合作。电子管扩音机现在叫胆机,当时这算很高的技术,就是50年后的现在,也只有专业人员和少数业余高手能制作。他制作其中一个关键部件:输入倒相变压器并自己找来材料。

陈幼斌不仅动手能力强,还喜欢唱歌和拉二胡。空闲时和其他知青一起拉,非常投入,常拉刘天华的名曲《病中吟》《空山鸟语》《良宵》等。他说这是刘天华为二胡专门作的曲,适合二胡表现,难而且美。他还常拉二胡独奏曲《江河水》。

1968年深秋的一天傍晚,陈佑斌拉起了《江河水》,如怨如诉的琴声,随着农场边的溪水一起流淌,我有所感触地写了五绝《听陈幼斌二胡曲》——

二胡弦泣忧,

江河水在流。

伤心听螺髻注5,

满山都是愁。

这样聪明能干优秀的人,居然饿得去乞讨要饭吃,居然也没有人敢帮他,就这么无助、饥饿、失望、迷茫,还要受到迫害审查。即使成吉思汗屠城灭族时,也不杀能工巧匠手艺人。在中国历史上,只有秦朝商鞅“去强灭强”才这么做。

因制作电子管扩音机被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接触过收音机安上收听敌台罪名,一个月后我被捕入狱判刑,一年后陈幼斌也被捕入狱判刑。

终于轮到集训队的人打饭了,买最后的剩菜剩饭。这时两个南充知青拿着大碗钻进厨房,他们昨天也是这个时间进厨房,他们已经没有饭菜票了。饭菜打到最后才轮到集训队的人,只有米汤不收饭菜票。他们进厨房是算好时间,赶到米汤还没有倒进猪食,每人舀上一大碗边走边喝。另一个南充知青刘继桃进厨房,直接用舀水的大木瓢舀米汤喝。陈幼斌不好意思到厨房里去,不愿意抢猪饲料。

但在集训队的万天忠,却连舀米汤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进了集训队就被定为坏人、敌人,就意味着可能进厨房投毒或拿菜刀砍人,即使路过厨房的门,都必须离远一点,以免如果出现集体肚子痛、拉肚子首先被清查,再栽上新的罪名受刑讯逼供。万天忠再饿也不准去、不能去厨房舀米汤。

集训队的人不能进厨房,只配扫茅房(厕所)。特别几个问题大的人,龚联宇、孙世杰、袁楚才、唐禄彬和我,都扫过男茅房女茅房。

仓库的门锁上后,里面的人带着饥饿和疲劳躺在地铺上,静静的没有声音,悄悄的没有生气,像一堆货物像死了一样。我们是死了,我们的政治生命死了,我们只是生物意义上活着的躯体。农场没有歌声,没有琴声,没有笑语。黑色的群山围着黑色的山谷,万籁俱寂没有月光,这是死一样的仓库,死一样的牢房,死一样的夜晚,死一样的农场。

我躺在地铺上,忍耐着饥饿,闭上眼睛努力想睡去,可怎么也挥不去陈幼斌拿着空碗,站在打饭窗口的身影,和他那无助、无望、无神、忧伤、迷茫的大眼睛。

不要再想下去,疲倦、饿、头晕,脑细胞痛,衰弱。晚餐的二両饭不够支撑身体消耗,不够支撑脑细胞消耗,不要想,也不要做梦,麻木地睡吧,快快睡吧。

9月1号领到当月饭菜票,晚饭万天忠在伙房打了满满一碗干饭一份菜,坐在地铺上吃,这顿饭他吃饱了。放下碗后他眼睛眯缝着说:“哎呀,吃饱了好安逸,安逸呀!”集训队里有人问他:“你说你吃饱了去死,你去死啊!”万天忠高声回应到:“你吃饱了你咋个(怎么)不去死呢?你去死嘛。”“我没有说过我吃饱了要去死,是你自己说的你吃饱了要去死。”“我吃的是我自己的,我吃饱了好安逸,哪一个去死哦?!”“吃饱了好安逸,我要活,我要活,好死不如赖着活!”万天忠接着说。

他脱下借来的衣服,睡着胡义迀的草席,盖着胡义迁的被盖,有些蒙眬,又开始进入回忆和幻想:跳丰收舞,扇盒盒,下洋火,喝酒,吃饭,上了……啊,安逸!又出现农场知妺儿那微笑着的脸。浓浓的睡意袭来,他双手摸着还有些饱胀的肚皮自言自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好死不如赖着活。活着好安逸,我要活,我要安逸,我要安逸……”

注1:指到农民地里偷蔬菜、土豆、红苕,偷玉米棒,偷鸡鸭兔等。

注2:耍女朋友、谈恋爱。

注3:发生性关系,上床、野合。

注4:王天柱,农场南充知青,集训队最早成员。1970年3月某夜,被审问小偷小摸行为,长时间刑讯逼供。第2天清晨,自缢于农场新建房屋内。

注5:螺髻山,位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普格县,五道箐农场在螺髻山下。

2022.11.22稿

2023.05.04再改

作者简介

朱四维,1965年下乡老知青。1970年——1979年系狱。平反后以36岁年纪到母亲就职单位成都科技大学(现并入四川大学)顶替。现退休。

蔡坤一,四川成都人。1972年-1976年下乡,1976年返城。就读二轻局职工大学,四川老年大学散文写作班。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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