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宪德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块最温情的地方，是留给亲人的，祖母就是那个我最亲的人。粗算起来，祖母离开我已有近三十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一如昨天，从未走远。梦里的天空一片瓦蓝，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空气中弥散着一缕甜丝丝儿的清香。祖母拉着我的小手，穿行在田畔地头、河湾幽径，远山、夕阳、炊烟、街巷，无一不让人感到是那样的亲切，朝霞、晨露、草花、轻岚，一切还是那样的迷幻而生动！我是家中长孙，与弟弟间隔一岁，母亲一个人照看不了，我是由祖母躬亲抚养，一手带大的。在我的记忆里，祖母除了照料我之外，还要帮忙照看二爷家的叔叔们。那时候，家里很穷，但我并没有感觉到有多苦，贫寒人家，总是能在苦涩的生活中品出一丝甜来。几颗花生米，一粒糖果，都会使我欣喜不已，自己舍不得吃，还要省下来分给弟弟妹妹。爱与被爱都是一种幸福，有时候，付出比得到更加让人愉悦。饥者甘糟糠，寒者利短褐，山里人的生活，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寡淡的就像一杯白开水。经历过苦难的人，更加懂得生活之真味。记得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很是亲近，邻里关系也很融洽。穷人家的孩子，东家一口，西家一嘴，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父母喝粥的时候，总会喝了稀的，把相对较稠的粥根儿倒给正在长身体的小儿女；邻家大伯总能变出一些好吃的东西，来分给孩子们；夏夜，屋外乘凉，一群半大孩子总爱偎依在祖母的身旁，数星星、看月亮，听祖母讲那百听不厌的动人传说；冬日，孩子们聚集在祖母的小院里、炉火旁，甚至夜深了，父母一遍一遍地呼唤，仍是久久不愿离去……孩子们也会李家大院，王家老屋的，来回疯跑着捉迷藏，玩耍、嬉闹，欢乐的笑声响彻云霄，就连太阳公公也受到了感染，笑的脸儿通红。而那些上了年岁的老爷爷们，总爱蹲坐在墙根儿，悠闲的把着旱烟管，迷着眼睛，喷出一串串幸福的烟圈，看着自己爱的人快乐幸福，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享受吗？！还记得那时候，有一个被我唤作“麦枝奶奶”的老婆婆，总爱拿我开逗。听她讲，我出生时全身青紫，不哭不动，当时人们都认为我不可能活下来。但是祖母没有放弃我的生命。那时乡下没有什么取暖设施，冬天的夜晚，既使室内也会滴水成冰，一盏绿豆大灯头的煤油灯，是家里唯一的照明用具。祖母央她轮流把我捂在她们的大襟棉袄里 ，用她们的体温来温暖我冰凉的身体，她们还熬了红糖水点在我的嘴里，希望我能咽下去。就这样，她们熬了三夜三天，我总算活了下来，并且还长得挺茁壮。听麦枝奶奶讲，我是靠祖母用面糊喂大的。每次说完，她总是笑吟吟地对我说：“羔儿啊！你的命可是你奶奶捡回来的，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她哟！”每当年幼的我，天真的向祖母问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她总是抿嘴一笑，说：“那是你麦枝奶逗你玩呢。”而我很快发现了一个可以报答祖母的好办法，看着祖母没有了牙齿吃饭艰难的样子，我兴奋地要求：“奶奶，奶奶！我们到医院里，让医生把我的牙拔下来，安到你的嘴里，您就可以好好吃饭了！”“傻孩子，奶奶怎么舍得让医生拔掉我孙儿的牙呢。”祖母一脸幸福地抱起我。“那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们再到医院里让医生给奶奶安一口假牙总行吧。”我的童年记忆是快乐的暖色调，和祖母在一起的日子，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清汤寡水，堪比琼浆，疏食菜羹，味如珍馐，被爱包围的日子，还有哪里不是天堂呢？干练、整洁、朴实、慈祥，是祖母给人的第一印象。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总是很忙，她有一双神奇而灵巧的双手，裁剪描画，无所不能，还做得一手好饭菜，邻家里舍不管谁家有事，都愿意找她帮忙；夫妻拌嘴，婆媳不睦也来找她排解；祖母还是一位产科圣手，十里八乡的小媳妇怀了孕都愿意来找她看胎位，经她手安全降生的婴儿更是不可胜数；谁家的孩子拒奶、腹胀、发热、哭闹，也要来找她施针、按摩，总是能焦急而来，满意而去。当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义务服务，不取分文。小时候的我对祖母很是崇拜，我实在不明白，她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技艺，而且每一项都做的顶好。听村里人讲，祖父和祖母都是解放前的老党员，抗日战争胜利后，祖父在随刘邓大军南下转战的战役中负伤患病，回乡后不久就因病过世，留下了年幼的弟妹和几个孩子，上面还有曾祖父母和几个同宗的失亲老人需要奉养，孤儿寡母，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都压到了祖母一个人身上，就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祖母还义无反顾的收养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女婴，也就是我唯一的姑姑。长大后的我很难想象祖母一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祖母在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村子里都德高望重，她对上孝敬老人，对下悉心照料弟妹儿女，辛辛苦苦，日夜操劳，送走了月亮，迎来了日头，那双蹒跚的小脚硬是在泥泞里走出了一条宽广的大道。年岁不大，却早已是满头华发，疾病缠身。可她却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送走了老人，拉扯大了弟妹儿女，为他们成家立业，还要帮忙抚养侄儿侄女，孙儿孙女，从无一天空闲。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十五岁那年，我初中毕业，以学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医学专门学校，需要到离家一百多里的市里上学。因家里生计艰难，父亲想让我辍学务农，我也不愿意离开这块生养我的土地，特别是不愿意离开祖母。祖母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有报答，是她用实际行动教会了我做人要有爱心、有责任感，要懂得感恩、奉献。才六十多岁的祖母已经显得过于老迈，而她偏爱的孙儿还没有长大。但是，父亲最终还是把我送到了学校，使我得以继续完成学业。我想,可能是祖母说服了父亲吧。四年求学生涯里，我没有一天不思念寡居的祖母，每次放假回家，总会第一时间赶去祖母的小屋，给她送去我用节省的助学金购买的蛋糕、香蕉等适合老年人食用的物品。而祖母看着日渐长高的我，总是一脸欣慰的笑容，忙着给我做一些可口的饭菜，总是说我瘦了，嘱咐我在学校里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乱花钱给她买东西。毕业后，我主动要求回山里老家工作，被分配到了离家十几公里的一所乡镇医院上班。一有闲暇，我就会骑车翻行十几公里山路赶回老家探望祖母，而她还是每日忙碌，总说自己身体无碍，嘱我要以工作为重。上班半年后，为了增强医院的服务能力，院长找我谈话，希望我能把医院的外科工作开展起来，为此需要我到市立医院进行为期一年的培训。我专程回家去向祖母辞行，那是一个初春的上午，乍暖还寒，祖母罕见的一个人坐在小院里晒太阳，听说我要出去学习，她显得很高兴，说：“这是好事啊！一定要好好学，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信任，家里的事不用挂心，干好工作要紧。”告别了祖母，出门远去，这是唯一一次祖母没有送我到路边，只是当时我却没有多想，是不是祖母身体有恙。村口转弯处，不禁又回望了一眼祖屋的方向，手扶门框的祖母竟是那样苍老。原以为只是暂别，未成想这一去竟成永诀。几天后，我接到了祖母突然辞世的消息。子欲孝而亲不待，未能在祖母床前奉汤侍药，而许诺祖母的假牙也还没有装上，那种撕心的痛我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达。匆忙赶回家里，小院里哭声一片，我跪倒在祖母的灵前，泪水肆流……祖母下葬那天，天空飘起了淅沥的小雨，难道是上天也感受到了人们的悲哀之情吗？我怀抱着祖母的遗像，一任雨水和着泪水滑过我的脸颊，前面是乡亲们抬着一排花圈，这在我们这里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在那个年代，花圈是有功于人民的国家干部才配享有的荣誉；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本村的，外村的，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来了，大家都自发的来送这个清贫的农家老人最后一程。黄叶飘零的季节，我又一次来到了祖母的小院门前，门前的石阶还是那样洁净，邻居大嫂一个人呆坐在那儿，神情黯然。看到我回来，大嫂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军儿，又回来看奶奶啦。”接着嚎啕大哭：“我们再也没有奶奶了啊！以后我有心事可向谁去说啊！”我的眼泪不禁又簌簌落了下来。祖母走后，我的情绪很是低落，有恩不能报，我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再次回到家里，理解我心情的父亲宽慰我说：“做人就要做你奶奶那样的人。”听父亲说我才知道，那一年社教工作队来到我们这里，召开农村党员干部会议，号召大家向祖母学习，说我们搞社教活动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求广大党员干部要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无私奉献精神，你们村就有现成的榜样。接着拿出了一份报纸，上面刊登了一则关于祖母的事迹报道。父亲说：“不知道是那位好心人写了一篇纪念你奶奶的文章，可惜我们家里人都不知道。”那一刻我才知道，祖母并没有远去，她只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活在了乡亲们的心中。也就是那一刻，我也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应该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祖母就是那样做的，或许，我的生命也该如此。很可惜的是，那篇文章我始终没有见到。自此，我又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三十年来，身边的同事如流水般来了又去，但我一直坚守在那个偏远的山乡医院，尽自己所能为乡亲们解除病痛，即使再大的厄运也不能把我击垮。祖母是传统的中国女性，从没有上过一天学，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她脚下的那片土地。这也是那个年代大多数中国女性的真实写照，她们忠贞、勤俭、宽和、温厚、贤淑、慈惠，她们心地无私、坚强隐忍，重感情、有担当，从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奉献，不问得失，期盼着明天会更加美好。她们就像那随处可见的草花一样，开遍天涯，即使没有人欣赏，也会努力绽放自己的芬芳。祖母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正是如祖母一样的不知名的亿万个传统中国母亲，用她们母爱的光辉照亮和传承了五千年的中华文明。这么多年来，祖母一直活在我心底那个最柔软的地方，时间愈久，愈加清晰。粗算一下，人的一生也就两万多个日子。如今我也年将五十，去日无多，关于祖母的记忆，恐怕也将随着我的老去而踪影全无。但我心有不甘，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如我祖母一般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在这里，写下我深深地思念、无奈与愧疚，愿她们的子孙，能够永远铭记她们的恩德，愿她们的光辉永远照亮我们这个民族的前程。作者简介：孟宪德，网名太行山人，邢台市信都区人。现为乡村医生，副主任医师。初学写作，曾有两首小诗与多篇短文被地方纸媒刊登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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