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不冷不热的天气,夕阳残照,微风里或许有一种草香。或者,雨后的天气也好,上午或者下午,湿湿的泥土上沾着素洁的花瓣,一种陶醉在呼吸里的清新。这时候,如果在墓园,可以静下心来,看看墓碑上的文字,如果恰巧有写得隽永的墓志铭,真好。
不过,读墓志铭不一定非到墓园,有些墓志铭载于文集。一册在手,翻开某页,一段文字铺展开来,任你是怎样的心情,多少都会沉静一会儿。
清明时节,读了几则墓志铭,对于这种文体产生一点兴趣,居然发现墓志铭很可以体现人生的趣味。
墓志铭有自拟与他人撰写两种。自拟的墓志铭是往生者的留言,内容如何取决于一个人的趣味情怀。他人撰写的,也是如此。但有一种墓志铭,是花钱请人撰写或者因与死者有特殊关系而为人撰写,不免谀墓,只好供安慰往生者及其亲族使用,其他人就不必奇文共欣赏了。除此以外,写得不好的固然也多(有的说不上好与坏,反正无法流传),写得好的却也并不少见。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的纪念碑文就脍炙人口,其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更成为当代思想界自我激励之词。
墓志铭通常叙述往生者的生平事迹,再以精炼之词总括往生者的一生或者提炼出某种人生感悟。前者为志,后者为铭。法国小说家司汤达的墓志铭如此精炼:“米兰人亨利·贝尔安眠于此。他曾经生存、写作、恋爱。”人生有此六字足矣。杰弗逊的墓志铭据说出于自撰:“美国《独立宣言》起草人、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令的作者和弗吉尼亚大学之父。”听起来口气颇狂,其实倒是实事。伏尔泰墓碑上有这样一句话:“诗人、历史学家、哲学家,他拓展了人类精神,并且使之懂得它应当是自由的。”话不多,评价一语中的。康德的墓志铭出自他著作中的名句:“位于我上者,群星之天空;存于我心者,道德之法则。”美国科学家富兰克林的墓碑上刻着:“印刷工富兰克林”,实在无法再低调了,而且显示出不忘其出身的劲头。
在各种值得一读的墓志铭中,最让人难忘的是那些富于幽默感的墓志铭,如古希腊另一位数学家刁藩都的墓碑上是这样写的:“过路人,这里埋葬着刁藩都的骨灰,下面的数字可以告诉你,他的一生有多长。他生命的六分之一是愉快的童年。在他生命的十二分之一,他的面颊上长了细细的胡须。如此,又过了一生的七分之一,他结了婚。婚后五年,他获得了第一个孩子,感到很幸福。可是命运给这个孩子在世界上的光辉灿烂的生命,只有他父亲的一半。自从儿子死后,他在深切的悲痛中活了四年,也结束了尘世的生涯。”萧伯纳生前以幽默著称,他的墓志铭也不失幽默,是这样写的:“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还是一定会发生。”启功先生生前自撰的墓志铭也富有幽默感:“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如今启功先生已经仙去,不知这墓志铭有没有铭刻?
以幽默方式撰写墓志铭,表现了对于死亡的淡然,带给在世的人的是一种顺其自然、开朗达观的人生态度。这种读了让人会心微笑的墓志铭,也许是往生者留给人世的最后一次调皮,人生尽管严肃,有时艰困,谁能阻挡那些认真活过但又不失童心的人最后一个玩笑?
我们读得多的墓志铭,墓主都是有名有姓甚至声名显赫的,但也有一种以墓志铭形式存在的幽默小品,也可发一噱,如外国有一则搞笑的“墓志铭”:“约翰欲知油罐车里是否有油,引烛窥之。有。享年三十二岁。”我国古人也撰有一个幽默的“墓志铭”,如这则:“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活脱脱刻画了一个可怜复可笑的庸医形象。本人闲极无聊,曾模仿之撰一学界通用的“墓志铭”:“入小学,混沌初开;升中学,懵懂六载;金榜启,负笈京师,不旋踵,俨然博士矣。眉杂,发焦,视短,肾虚,无济世才,缚鸡力。著作淹膝脚,无一非垃圾,惟供闭门揽镜,自鸣得意。倏忽一生,方知六经误我,我误双亲。尚善饭,不烟酒;惟好色,鲜有偶。晚年悔之,不衫不履,且狂且走。伏枥老骥,时不我予。悠然一梦,魂不转矣!”游戏笔墨,与古人远甚,写着玩玩而已。
墓志铭写成这样,死亡也可变成为喜剧。人生的乐观豁达,可以由此开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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