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世界上没有几个像梦香这样的傻姑娘，但确实就让小斌遇上了一个。
香姐姐除了上班，晚上和周末都陪着小斌卖唱。她用毛笔在一张白布上写：“我叫范小斌，今年十四岁，安徽潜山人。一岁时双目失明，爸爸妈妈都是残疾人。请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帮助我，我要通过卖唱赚钱去上海治疗眼睛。谢谢大家！”黑字白布摆放在他们卖唱的地上。小斌想跟香姐姐说朱爷爷的话“咱们卖唱不卖惨！”但他没有说，他喜欢听香姐姐的，他喜欢香姐姐说的和做的每一件事，他很享受由香姐姐安排的这一切。“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作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中心广场上空飘扬着女声二胡伴唱，不时有热烈的掌声。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是为我身边的这个小弟弟唱歌。他自小双目失明，渴望能够去上海治疗眼睛。可他的爸爸妈妈都是残疾人，没有钱，他只能靠卖唱赚钱。父老乡亲们，让我们大家一起帮帮他。谢谢！谢谢！”梦香说着向大家鞠躬。
小斌说：“这位姐姐，她和你们一样是来帮助我的。姐姐白天工作，晚上陪我在这里唱歌。我非常感谢姐姐！感谢大家！”他向香姐姐鞠躬，又向大家鞠躬。
媒体觉得这是一个好新闻，报社记者采写了一篇报道《光明行――一个盲童的渴求》，电视台做了专访。一时，小斌成了小名人，大家都知道这个盲孩子卖唱是为了治眼睛。小城人很善良，大家你一十我一百，有的到现场，有的到报社、电视台，才几天工夫款额就过了万元。钱的数额增加了很多，有钱去上海治眼睛了！小斌知道这是香姐姐功劳，他想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能够像香姐姐这样待他了，香姐姐就是他最亲的亲人。香姐姐细心地记下每一笔捐赠，有的还记下捐赠人的名字和电话。她对小斌说：“等你眼睛看得见了，你要回来感谢这些好心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她很兴奋，在平常的上班下班之外，生活又增添了一道亮丽的色彩，她的善良有了一个切实的行动，去帮助一个需要复明的盲人小弟弟，为此，她心中也充满了光明。
一个月后姐弟俩来到上海。医院里人山人海，男女老少，南腔北调，各种疾病，拥挤不堪。还没到开诊时间，眼科等着挂号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龙。他们起了个早，但前面已经有十几个比他们来得更早的病人。
“13号。”轮到小斌了。
香姐姐让他坐在医生桌子边的一张木凳上。医生并不言语，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开小斌的左边眼睛看看，然后又看右眼，他感到有束光晃来晃去。医生问：“眼睛是什么时候受伤的？现在会感到难受吗？”
“一岁时碳灰落到眼睛里了。现在不痛，就是看不见东西。”小斌回答。
“你的左眼当时没有及时处理、治疗，导致虹膜睫状体炎，形成角膜白斑，引起右眼交感性眼炎，眼球萎缩，只有光感了。”医生一边说一边在病历上写字。
“要手术吗？”梦香问。
“现在没有不舒服，不需要治疗。无法复明了。”医生继续写着病历，头也不抬地回答：“手术也没办法。”
“你是说不能治了？”小斌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医生合上病历递给梦香，“很明白的，已经过了治疗期，现在没什么办法了。”她肯定地回答，语气显得很平淡。
不能治了！医生说他的眼睛不能治了！他感觉胸口被这语言的利剑刺中，他痛得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捂住胸，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哀伤从那里漫延开来，控制不住的眼泪从他看不见的眼里涌出。他伸手一把拉住医生的袖子说：“不，不，不，一定会有办法的。这是上海，一定会有办法的。医生，你再看看，会有办法的，对吧。”
“要不要做些检查？”梦香也觉得难以置信，才这么几分钟时间就看了病了？就确定小斌的眼睛不能治了？
“这就是检查了，还要什么检查？已经很明确了。”医生显得有些不耐烦。
梦香哀求道：“医生，您再想想办法。我们从老远的地方来。求您了！”
“早就应该到医院治疗，都十几年了，已经给耽搁了。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医生用责备的语气说。她拍拍小斌的手示意他松开抓着的袖子，说：“有办法我就给你治了，确实没办法。”
小斌松开医生的衣袖。身体僵直，好一阵子不能动了。他感觉全身痉挛似地抽搐起来，随后身体蜷成一团，头埋到两腿间。他的双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想把那种痛苦从脑子里揪掉。他感觉肺里的空气互相挤压着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他记忆中他家那间总是关闭的屋子里发出的嚎叫声，继而声音变作嚎啕大哭。哭声如同山洪决堤，淹没整个诊室，并迅速地通过门窗向外倾泻。梦香惊愕得不知所措。医生的话，小斌歇斯底里的发作。她也想哭，她一直是个爱哭的女孩，这时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本能地用双臂搂住小斌，拍着他的背，想说安慰的话，但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了。回去吧。”医生平静地说。这样的情况她见多了。后面还有一大堆的病人，她摆了摆手让梦香带小斌出去。“下一个。”
梦香搀扶起小斌，像扶着一个重病的孩子。他们就这样走出医院，走上大街，走进闹市。
小斌就这么倚靠着香姐姐。仿佛就在刚才，在医生的诊室里，他那突如其来的哭吼把他全部的气力都耗尽了，他的魂魄也随之云散烟消。现在，他只是一个躯壳，任随香姐姐牵引着，无知无觉地的行走。梦香也已经木然，搀着失魂落魂的小斌漫无目的地走。她被眼前的事件打懵了头，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不知道要去哪里，甚至还有一阵子她犯了迷糊：自己怎么会搀着一个盲孩子？他是谁？她是谁？他们在哪里？
两个梦游似的孩子移动着双脚，在大上海的大街上。影子在他们的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不时被匆匆的行人践踏得零乱破碎。他们拖着的影子渐渐地短了，在他们脚下盘桓，被蹒跚的脚步踩得心烦意乱。之后，影子把自己拉扯得越来越长，似乎想要逃离，但仍被他们的双脚缠住，终究还是逃脱不了。他们已经筋疲力尽。梦香感到双腿沉重得再也迈不开了，她拉着小斌一屁股坐在路边一家商店门口的台阶上。周边高楼林立，车流喧闹，人声鼎沸。小斌依然迷迷糊糊。梦香的脑子终于能够活动了，她想起在医院里的情形，医生是怎么说的？无法复明了。怎么会这样呀！无数念头像流星似地划过脑际，没等她捕捉住又都消失了。小斌一直都说眼睛能够治好。大家都相信小斌的眼睛能够治好。谁说小斌眼睛治不好？“也许这个医生说的并不准确，也许她没有经验。”梦香梦呓般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小斌在混沌中沉浮，突然他听到香姐姐说话的声音。一个激灵，他惊醒过来，仿佛游魂归来，“这个医生弄错了。香姐姐，明天我们去其他医院。”
梦香也完全清醒了，“对呀，一个医生说的也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明天我们多走几家医院。”
第二天，他们走了三家医院。第三天，又走了两家医院。他们听到的都是类似的令人沮丧的话。
在旅馆里，两个泄了气的皮球歪在床头。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无论他们走多少家医院，结果也都只能如此，奇迹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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