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阿东在南后街卖虾油。她去福州北门民天食品厂总店进货，然后就在同学家的店门口卖虾油。两个装着虾油的长竹筒搁在面前，不用吆喝，虾油那富有穿透力的气味就是绝好的广告。她穿着一身棉布旗袍，干干净净，锅盖头剪得整整齐齐，仍然是中学生打扮。卖虾油久了，大家都叫她虾油妹。
阿东家境原本不错。爷爷早年离开老家吴山，在福州、上海开笔墨用品店，后来因商店的股东之一营私舞弊，捲款潜逃，以致负债破产，商业失败。又值经年战乱，日寇肆虐，福州遭敌机轰炸两度沦陷，文化这样的生意就完全做不下去了，爷爷只好带着一家老小避难吴山。父亲饱读诗书，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阿东读完初中就没能够继续上学了。日本投降后，举家迁回福州，一大家子人租住在衣锦坊洗银营一座大院里。她是家里的老大，弟妹尚小，她便卖起了虾油。
虾油这东西可是福州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调味品。没钱买不起菜时，用筷子沾沾虾油也可以下饭。所以，不论好年坏年，福州人都离不开虾油。福州有句老话：要想富开酱铺。卖虾油谈不上富，但每天都能够有点收入，在物价飞涨，米价一日数涨的年代，卖虾油便可以让母亲做饭时多抓上一把米。
阿东卖虾油喜欢听顾客聊天，三坊七巷，左邻右舍，叫不上名字，但却都是熟客。这年开春，阿东听到最多的就是解放军，开始时大家还是悄声低语，对周边的人有所提防，怕不小心引祸上身。但随着解放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大家的谈兴也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大。“解放军真乃天兵天将，打得国民党军抱头鼠窜，完全没有防御能力了。”“解放军的第三野战军已完全占领了长江以北，就要过长江了。”南京、杭州、上海都解放了，战火离福州越来越近，大家不但不觉得恐慌，反倒是更热切地盼望着解放军早日到来。
到了夏天，福州解放了。只用了十三天，国民党军就迅速败退下来。
这天晚上，七叔回来了。
阿东见到七叔换了一身军装，奇怪地问：“七叔，你不是国民党军吗，怎么这身打扮？”
“我现在已经参加解放军了。跟着国民党哪有前途！你看这战打得多狼狈，长江也守不住，一路节节败退，福建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还能再退到什么地方去？腐败的政府还能有怎样的军队？只能是一败涂地！解放军就完全不同，你看到了就可以肯定，这是一支胜利之师，武器虽然差，但精气神上却胜出不知多少。”七叔说的眉飞色舞，“我们文工团已全部离开国民党军投奔解放军啦。共产党才是中国的希望，这一点我已经确信无疑！你还不知道吧，你六叔早就参加共产党了，在厦门大学读书时就是地下党。我哥是共产党，我当然要参加解放军了。小丫头，你说是不是。”
七叔、六叔比阿东大六、七岁，在吴山那两年，她总是喜欢跟着他们，可他们都嫌她是个小女孩。六叔爱读书，见她粘上来，就说：“去去去，我要看书。”七叔喜欢自个儿画画、弹唱，也不爱搭理她。他们两常在一起玩柿子核，看谁拍得远。那天她也凑近了想和他们一起玩，他们却说：“小女孩不玩这个。”她一气之下拿走了他们的一个柿子核。两个叔叔玩着说少了一个，问阿东，“是不是你拿走了。”柿子核还在她的口袋里，她怕叔叔搜她的口袋，便悄悄地把柿子核塞进了鼻子里，然后翻翻自己的口袋说：“没有呀，你看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过后竟忘记了这件事。几天后，妈妈说：“阿东，你的鼻子怎么这么臭？”阿东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也没在意。妈妈觉得臭味越来越重，带她看医生。医生从她的鼻子里取出了那枚柿子核，竟然被浸泡得快长出芽了。
“解放军怎么就会收你呀？”阿东问七叔。
“为什么不收？我们可都是有志青年。参加国民党那会儿，是因为我们对共产党还缺乏了解，现在认识共产党了，我们当然要选择共产党。”
“虾油妹，快去南街，解放军队伍来了。”邻居喊她。
阿东连忙放下虾油筒，跟着人群穿过黄巷来到南街。解放军扛着枪，迈着整齐的步伐，雄纠纠气昂昂。市民为他们递上开水，都被笑着拒绝了。他们风尘仆仆，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却个个精神抖擞。人群肃然，却有一种难以按捺的激动，似乎随时都要欢呼出来。突然，阿东看到队伍里走来了女兵，好多的女兵，一个个英姿飒爽。“女兵啊！”阿东的眼睛睁得老大，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人群跟随着雀跃起来，激情如热浪涌动，欢呼声此起彼伏。一个女兵侧过脸来对她笑，阿东的心激动得快要蹦出来了。
晚上，阿东睡不着，她脑子里闪过的全都是白天在南街看到的解放军队伍，特别是那些女兵，她们久久地留在她的脑海里。我也要去当兵，当一个女兵。瞧七叔那神气劲儿，我当了兵，一定怔住他。想着，阿东躲在被窝里偷偷地乐了。
她打听到城门有个解放军的医院，便独自一人找去。走了近二个小时，终于找到了。她对门口站岗的解放军说：“我是来参军的。”
那解放军说：“我们这里现在没有招兵。”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年龄够不够呀？”
阿东挺直身子说：“我叫赵琼瑶，十八岁了。”赵琼瑶是阿东的大名，还是她的老师给她起的名字。上小学时，老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那个老师是上海人，喜欢穿连衣裙。“我叫赵公淀。”“公腚？太难听了，女孩子的名字怎么叫公腚！腚，是屁股，你说有多难听。”“这是我爷爷给起的名字。”“不好听。我给你取个名字好吗？”“好啊！”老师想了想说：“你这么漂亮，应当有个漂亮的名字，琼瑶，你喜欢这个名字吗？《诗经》就写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琼瑶就是美丽的玉。”“我喜欢。我就叫琼瑶，赵琼瑶。”
解放军笑了，“满十八岁就好。很快就要招兵了，你注意布告，我们会张贴在大街上。”
阿东不放心地问：“南后街也会贴吗？我住三坊七巷。”
“会的。这几天就会发布告了。”
阿东很高兴，这一趟用了半天多的时间，过了午才到家。虽然还没参军，但她知道自己年满十八岁了可以参军，而且招兵的公告很快就要张贴出来了。她心里乐滋滋的。遇见模表弟，模表弟比她晚出生几天，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模表弟说：“我要参军了，当个女兵。”
模表弟一脸惊讶，“你要参军？家里会同意吗？你爷爷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都要等家里人同意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参军，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得出去闯一闯。”阿东坚定地说，“我们一起去吧，过几天就开始报名了。到时部队接收了，家里人再反对也没用了。你去不去？”
“去。我也早想参军了，这几天我们同学都在说这事。”
布告出来后，阿东和模一起去三牧坊省立福州中学报名。报名处的解放军笑着问：“你们俩是私奔出来的吧？”
阿东感觉自己就跟私奔差不多，一直不敢跟家里人说。直到接到部队通知准备出发了，她才悄悄地跟妈妈说：“我参军了，马上就要出发。”
妈妈楞了一下，把怀里刚喂了奶的小弟弟放在床上。“怎么现在才说？”
“我怕你们不同意嘛。”
“参军是好事。只是你是个女孩，今后会很苦的。”
“我知道。我不怕苦，我能吃苦的。解放军里边女兵可多了。”
“你爸不在家，你要跟你爷爷说。”
妈妈拉着阿东去见爷爷。进门，阿东说：“爷爷，我参军了。”
“参军？谁同意你参军的？”爷爷把手杖用力地往地上捅了捅，生气地问。
“当然是解放军同意的。我现在就要走了。”
爷爷威严地说：“我不同意，你不能去！”
“我现在已经是解放军战士了，我要服从军队的纪律。”阿东连忙转身离开，她一边向外走一边还听到爷爷大声对妈妈说：“你这当妈的也不好好管管，女孩子参什么军！这都是因为你平日不关心她，现在阿东竟然要去参军，这还了得！”
新兵在报名点集中，然后统一坐大卡车到闽侯甘蔗集训。阿东还穿着旗袍，抬腿爬上大卡车时，“撕”地一声，旗袍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羞死了。她捂着裂开的旗袍口着急地对领队的解放军说：“怎么还不发军装呀！”
领队的说：“别急，到了训练基地就给你们发军装。”
汽车刚到甘蔗，就有人急匆匆地找来要见阿东。阿东不认识这个人，问：“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
“是你爷爷让我来的，他要我带你回去。”那人说。
“我都懂得来，还会不懂得回去？”阿东生气了，“你走吧，你告诉我爷爷，我一切都好。”
“你爷爷说，如果你是男孩，当兵也就算了。可你是个女孩，女孩怎么能够去当兵！”他降低声音说：“你不知道呀，国民党那会，女兵都是那是啥呀！”
“你只知道国民党军，可你又不知道解放军。解放军和国民党军怎么会一样呢？”阿东更生气了。
“你就先跟我回去一下吧，你爷爷还给我钱呢，我拿了他的钱，我要把你带回家。”那人有些无奈地说。
“你回去告诉我爷爷：不来找我，我自己就会回家；但如果他们逼我，不让我出来，我就再不回去了。越是找我，我越是躲开，谁也别想找到我。就是找到我了，我也绝对不会回去！”阿东口气坚定地说。
就这样，阿东成为陆军二十八军八十二师的一名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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