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背影
文/宋和
雨中漫步，春风得意，无疑是一种怡然，而一腔愁绪，漫步也就拖沓成了颓然。
冠疫还没有荼毒武汉的那年秋天，我在兆麟公园散步，飘飘洒洒的牛毛细雨不约而至。在南门口已无人踪的小径上，遇到了一个落寞孤独的身影。
“你，你是不是姓宋？”这个看起来已经有七十岁左右的男人，在我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问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姓宋？”，“哎呀，真是你小宋，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你老宋师傅啦！”看着我仍然犹疑思索的眼神儿，他又进一步提着醒儿，
“没想起来？你忘了在三车间的时候，我还找你帮我焊过嘎斯灯……”，“噢——你是宗师傅！想起来了！”思绪像横空无羁的天马，把我俩的交集瞬间就穿越到了四十年前。
还是文革后百业待兴的时候，三天两头地停电拉闸，连晚间的生活照明也保证不了，于是用乙炔气点燃的“嘎斯灯”，也率先在有手艺的工人中间悄然登场了。那个时候的宗师傅三十刚出头，却微微发了福，有了“将军肚”，精明的小眼睛下，连下巴也成了半个满月。眼前的这个瘦小枯干，胡子巴差尖下巴的老头儿，怎么会是他呢？我还是盯着他看。
“家也在这附近住吗？”没想到我这完全是无心的一句问话，竟一下子捅开了他心门上的锁。已经不再是那么明澈的小眼睛里，顿时漾起了薄雾，就跟眼前细雨蒙蒙的天空一样。
“家，我哪还有家呀！”我惊愕了。
“亲不亲，家乡人，都是一个厂出来的，我也不怕你笑话，混了一辈子，混的连个老窝都没有了！”他无可奈何挤出了一丝苦笑，开始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的命不好啊，儿子刚会走，他妈就得乳腺癌走了。”
“那你就一直单着？”他点点头，
“想过找一个，可还是没迈出那一步。就是寻思，孩子太小，二婚的，拖油瓶的，这些我都不挑，就怕摊不上心眼儿好的，孩子受罪。
”爷俩相依为命，我一直供他念了大学。原以为能喘口气，能打算打算自己的事儿了，谁知道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儿子非要出国去澳洲读研。我一咬牙，去吧，老爸砸锅卖铁，拼上这条老命也供你！”
“国内挣钱国外花，也真够难为你了！”我倒先替他叹了口气。眼看着雨漓漓啦啦，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我拉着他紧走几步，上了公园展览馆台阶上的雨搭下面。
“别嫌大哥磨叨，这半年我都快憋疯了，第一次见到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他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做生意咱没本钱，可咱有手艺呀！一跺脚我就辞职下海了，跟几个哥们儿拉起了一个小班子包水暖安装，吃苦挨累不假，可比挣死工资强多了！”
“宗师傅，没想到你还意识超前，挺能与时俱进的。”
“哪有那个水平，就是赶鸭子上架，硬逼着你上，不上行吗！不过，那时候因为有盼头，儿子也挺争气，想想这些倒也不觉着有多累。说起来，不理解的会说我发洋贱，你知道我最高兴，最开心是什么时候吗？就是我把挣的人民币换成外汇寄给孩子，走出银行大门的那一刻！”
“你真是一个有责任感有爱心的好爹呀！”
“唉——我这个爹算得上是一个好爹，儿子也很上进，也称得上是一个好儿子，可是从读研第二年开始，就越来越不行了。”他的声音立马低沉了，甚至能感觉到有点儿颤抖了。
“儿子开始搞对象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好事儿啊！”我冲解着他的话头。
“是好事儿，可他找的人不行。那个女的比他整整大了三岁，谁都会说，女大三，抱金砖，肯定是一桩好姻缘，可我儿子却生生叫她给体蹬了！”说着话他从裤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支，深吸一口，又接着说起来，
“丑俊不说，就是太会拿捏人了！我儿子傻呀 ，可能是从小就没有女人陪伴的原因吧，不知道怎么就让她弄的五迷三道，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到跟我正式摊牌的时候，已经同居一年了！”
“这你可有点儿老保守了，未婚先住先孕，搁现在的年轻人不是太正常了嘛！”我拦住了他的话。
“你不知道啊，就是她出现的这一年的功夫，我儿子的成绩一落千丈，考试有两门儿挂科通不过，你说有个这么不上进的女人闯进来，不是把我儿子给毁了吗！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国内考不上大学，跑去澳洲找野鸡大学混洋文凭的。
“我不同意，不是儿子翅膀硬了，是架不住枕头风比这还硬。眼瞅着别不黄，就只能打白旗了。我拿出了全部积蓄，给他俩在咱哈尔滨的香格里拉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可谁想结了婚，过了蜜月，儿子说俩人不想回去了。当时我一听就急眼了，完不成学业，这不半途而废了吗！你听人家说啥，说儿媳妇已经在深圳给找好了工作，是什么公司搞电脑的。我是彻底崩溃了！完了，儿子的前程算是彻底没戏啦！那个晚上，我喝了点儿酒，越想越憋屈，趴枕头上哭的枕巾都湿了！”他噙着的泪，终于涌出了眼窝。
“'你老爸也真糊涂的可以了！儿子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咱俩的未来咱俩安排，关他屁事儿！净操没味儿的心，咋就不关心关心儿子上深圳住哪儿啊！'，那天我收工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到了儿媳妇的话。”，“是不是又盘算叫你给买房子了？”我截了他的话说。
“让你说着了！没几天，儿子就犹犹豫豫说了这个意思，让我把哈尔滨的房子卖了，他再贷点儿款，去深圳买套房子，让我跟他们一块儿住。”，“你同意了？”我有点儿替他担心了。
“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就这么一根独苗，老了不能动弹还不得靠他们养老啊！”，“你呀，就这种自私的儿媳妇，跟他们一个锅里搅马勺，你受得了吗？”我几乎都能猜到结果了。
“住了几十年的老窝就这么折腾没了，跟他们一起去深圳安了家，开始那头一年，对我还算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儿子是个肄业生，好职位轮不到他，儿媳妇就更不行了，做了超市的收银员。那点子工资每个月都还了银行房贷，家里吃的喝的全都是花我的钱。”，“哦，我没有聚宝盆，可我自己就是摇钱树啊！单枪匹马干不成水暖活儿了，我就骑着摩托送快递，起早贪晚，每天都送到过半夜一两点，也不少赚。直到那一天，出了岔头……”他又摸出了一棵烟，掏打火机点火时手都哆嗦了。
“半夜去送餐，那个小区照明少，路不平，一块砖头把我的摩托硌翻了车。得亏戴着头盔，速度也不快，总算保住了这条老命，可浑身上下全都摔蹭得血呲糊啦的了！”，“岁数大了，你还想着自己年轻，这不是要钱不要命嘛！”我心里涌上了一股酸楚。
“骑不了摩托，干不了活儿，才消停了不几天，小两口儿的房里，又传出了三七嘎哒话，儿子好像也忍不住发了疯，'啪嚓嚓'，一个玻璃杯摔到了地上……你知道我的为人，宁可让身子遭罪，也不让脸皮受苦，要强了一辈子，可那一天，我关起房门，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咬着毛巾被哭啊！”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就这么，我第二天给他们留了个条，说回哈尔滨办医保的事儿，就出来了。”
“你还打算回去吗？”他摇摇头，“不啦！那不是我的家，再回去早晚得把我这副老骨头丢在那儿！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老了也不能不要这张老脸，趁着我还能动，找一个能搭张床的地方就行！
“金窝银窝，都不及自己的草窝。可我的草窝在哪儿啊！不怕你笑话，我原来的窝就在这公园的东边儿，我想这个窝儿，想这个窝里的人……也不知道转着转着，怎么就又转到这个地方了。”他老泪潸然，我的心也像坠上了石头，沉甸甸地痛起来。
他沉吟了片刻，又抹了把脸，“我打算好了，先去找房屋中介，租一个小孬目，等身上的伤养好了，就去找活儿干。”说着又把袖子撸上去，一大块结了血嘎巴的擦伤，赫然醒目地露了出来。
牛毛雨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天好像有点雾气濛濛了。公园里连片的树，叶子正在变黄，在雨中显得有些朦朦胧胧，就像是画家笔下的一幅秋意凄凄的水彩。那个孤寂、落寞、茫然的背影，越来越远。路在何方，故人何往，我不由地感觉到了一阵阵冷意，心陷入了森凉悲楚的怅然……
(2022年12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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