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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老井

婳婳读《扬州慢·淮左名都》的时候,惊为天人,问我,是柳永更有名?还是姜夔更有名?

我说,应该是柳永,因为“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水井是一个村子的人员集中处,八卦中心地带,说明柳永的词传唱度极高,并且柳永是“奉旨填词”,这就好比现在的周杰伦,被最高领导人点名唱歌呢?周杰伦这么有名,也没官方御批呢!

婳婳很疑惑,水井不是每家都有的么?怎么会是一个村子才有一个呢?

我笑了,怎么会家家户户都有水井呢?农村家家都有压水井是经济条件好了之后的事情,家家都有自来水更是最近两年的事情呢!

我告诉她,我们村就只有一口水井,我们就是喝那口水井的水长大的!

我们村的那口水井,离我们家最近。

我们村口有两个池塘,一个叫门口塘,一个叫洗衣塘。

这是有区别的,两口池塘功能完全不一样。

门口塘是下游池塘,水很浑浊,只能早晚饮牛,或者养鸭子的人早晚赶鸭子洗澡,顶多再有人不嫌麻烦,到这里涮洗拖把和猪食盆。

洗衣塘在上游,三面环山,塘水清冽干净,据说池塘中间有一个泉眼,于是泉眼被连着塘埂围起来作为村里吃水的水井。

洗衣塘和水井都用长条石砌了台阶,方便村民挑水、浣洗。

小时候,每天洗衣塘都是人来人往的,挑水、洗菜、浣衣,家长里短,八卦传闻,欢声笑语,从不间断。经常是大人在水井旁和池塘边浣洗,小孩子在旁边玩耍。

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在一个初夏的早上,我们家隔壁爷爷在洗衣塘洗刚杀的鸡,引得很多我们叫“参子”学名“刁子鱼”的小鱼在他手边的水里窜来窜去,我在旁边甩着自制的“刷参”鱼竿,想钓起来一只参子。

突然,我一拉,我的鱼线拉直了,我还很高兴,以为钓到了,一使劲,正在洗鸡杂的爷爷惨叫一声,原来,我的鱼钩挂到他的鼻子上了!我吓得赶紧把鱼竿扔了,爷爷气得跑到我家,向我父亲告状,父亲毫不犹豫揍了我一顿平息老人家的怒火。

我觉得我家乡的水井和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样,和我后来在江西婺源和故宫看到的井都不一样。

我们村的水井并不是口小水深,也不是常见的压水井,而是围起来的一个小潭,当初读到柳柳州的《小石潭记》时,我就想到了我们村的这口井。

井的台阶是螺旋式的,一直往下旋转,老辈人都说水井很深,最长的竹竿也一竿子到不了井底。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次要整修水井,用抽水机抽了很久,才看到井底有很多经年累月掉下去的水桶,从这些水桶就可以看到岁月的变迁和时代的变化,水桶有老式木桶,也有新式的铁桶,还有轻便的塑料桶。

正因为水井的水源是泉水,据说,这口水井从来都不会溢出来,也从来都不会干涸。就算是干旱的年份,洗衣塘都干得见了底,但是水井还是有甘冽的井水,滋养着我们村的父老乡亲们。

也正因为是泉水,水井的水特别清凉。柳柳州写的小石潭里游鱼细石,粒粒可数,我们村的这口水井里几乎看不到游鱼,并且幽深不见底,一眼看过去,井水是幽幽的暗绿色的。

冬天的时候,早上到水井挑水,就能看到水井上飘着袅袅的雾气,而旁边的池塘并没有。

夏天,村里的人买了汽水和西瓜,就会专门挑来井水,把汽水和西瓜沤在水桶里,汽水就会格外清凉,西瓜也格外甘甜。

我们家住在村口,离水井最近。

每天早晚在家门口吃饭或者闲坐的时候,村邻路过我家门口,就会大声地互相打招呼,嫂子挑水啊!大娘挑水啊!吃了没~

简简单单的对话,拉近了邻里间的距离。

正是因为我家离水井最近,到了夏天,祖母就会搬出大茶桶,烧水提供给干活离家远的村邻喝。我娘总说,我家吃水比较容易,所以,给别人提供一些帮助是应该的!

但是又因为我们家女孩子多,夏天不能像男孩子一样,跳到池塘里游泳洗澡,或者在井边打水洗冷水澡,只能在家烧水洗澡,每天我娘要比别人家多挑很多担水。

有时候农活多,我娘很累了还需要去挑水,就会抱怨女孩子多真是麻烦,洗澡都比别人家费水!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喜欢躺在我家老屋的门槛上,我娘挑着水从我的身上跨过去,我也不起来让。水桶滴着水,从我的鼻尖滑过去。

在我的印象里,我好像没挑过几回水。仅有的几次是家里的水缸实在没水了,我娘和姐姐们都在田里干活,我不得不想办法到水井搬点水回家。

到水井挑水,才知道挑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水井的青石板台阶经历的岁月太久,有的已经长了青苔,如果来往挑水的人多,长了青苔的青石板湿了就会变得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滑一跤,井底的那些水桶,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主人跌到水井里,水桶直接就沉到水底了。

当我小心翼翼走到水井的最下一级台阶,准备用水桶舀水的时候,发现也不是一件易事。肩上挑着扁担,两只手扶着水桶提梁,就会发现一只手不能把桶按进水里,好不容易按进去了,水装多了又提不起来,另一只桶就开始打转转,塑料桶还好一点,木桶本身就很沉,根本没办法把水从井里挑上来。

实在没办法,只能把扁担和水桶都放在塘埂上,然后提一只桶下去先提半桶水上来,一只一只解决。

两只桶都装好水后挑回家,又是一件挑战的事情。没有挑过东西的肩膀,根本受不住两桶水的重量,佝偻着背把扁担挑上了肩膀,走路都看不见路了。

并且,满桶水不晃荡,半桶水尽晃荡,我对这句话是有着深刻理解的,我挑半担水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一般都只剩下一桶底的水了,除了肩膀疼之外,就只剩下沮丧了。

那时候,我最羡慕的是到镇上看到人家用的是自来水,一拧水龙头就出来水,不用挑水,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后能到镇上生活。

后来我上学离开了家乡,听我娘讲,村里有的人家自己在门口请人挖井,比如住在山边的大哥家,打出来的井水就非常干净清甜,因为他们家住在地势高的山边,所以水质好。

但是,自己家打井不一定能出好水,比如曾经被我钩住鼻子的邻居爷爷家,在院子里换了好几个地方打井,打出来的都是浑水,根本连洗菜洗衣服都不能,而另一个大哥家,则是门口打不了井,尽是沙土。

所以一直到我上完大学回家,我们家门口的水井,仍是村邻吃饭喝水的首选水源,水井的生命力非常旺盛。

大学毕业后,就听我娘说,村里有些人家自己把水管子接到水井,然后在自己家里装一个发动机,一拉发动机的开关,就能直接从水井里抽水到家里的水缸,算是半自来水了,到水井挑水的人家越来越少。

我也提议我娘也装一个,我娘说,我家离水井很近,装发动机不划算,我也就没有坚持。

2008年雪灾的时候,我们家也下了大雪。我打电话回家,听说我娘挑水的时候,水井积雪太多,结了冰,我娘摔了一跤。

我在北京哭了一场,立刻寄钱回家,要我娘也装一个发动机,接上水管到水井,不能再去挑水了。

那几年我回老家,在村里四处转,转到洗衣塘,看到洗衣塘的塘埂已经长满了荒草,洗衣塘原来让人蹲着浣洗的青石板都已经七零八落,塘水也落满了枯枝败叶,不能再浣衣洗菜了。

水井则变得更奇怪。井沿长满了荒草,青石板台阶已经隐没在荒草中,而井口布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就像有一个怪物伸出手扒着井沿要爬出来一样。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看我娘,才知道家里已经通了正规的自来水。我娘陪着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发现洗衣塘已经完全改了模样,真真切切变成了一个水洼,塘水浑浊,不复有活力和生命力。

塘埂被挖土机重新挖过,大乌桕树踪迹全无,塘埂上全是沙土,小时候常见的狗牙根也看不见一根,反倒是长着一些高高的茅草,风一吹嗤嗤啦啦地响。

更令我吃惊的是,在水塘中间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水井,陪伴我养育我长大的水井,彻底消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我问我娘,这井水是泉水,怎么就不保留下来?我娘说,村里也没人了,家家都通了市政的自来水,谁还来管这水井呢!

当时,婳婳就在我身边,正兴高采烈地往池塘里扔石块,想打出一个水漂来。要是当时我跟她说,这里曾经有一口水井,一口水特别好喝的水井,她肯定一点也不记得。毕竟,她见到这口井的次数寥寥,就算当时见到,我也想不到要告诉她水井的水有多甘甜。

我当时不会想到,这口养育了我们村几辈人的水井会彻底消失,沧海变桑田,竟是这么的迅捷和猝不及防。

反倒是一直只能洗拖把的门口塘,因为变成了村子的门面,被认真地整饬一新,坝上了水泥,栽了树,旧貌换了新颜。

我坐在我家门口,好几个小时,也没看到一个人从我家门前的小路路过。本来,听我娘讲,村里加上我娘和我爹,一共也就7、8个人,不用挑水,不需要到池塘洗菜浣衣,就根本不需要路过我家门口了。

虽然,没有了水井的农村生活,变得更便捷舒适了,可是,我还是很怀念那口养育了我的老井。

以后,也许比婳婳更小的孩子们,更无法理解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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